宣宁十九年六月二十一,宜出行、开市、伐木,忌入宅、祭祀、嫁娶。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有早起上工的人们路过萧府,发现大门口处安安静静地停着两辆装潢低调的马车。  “是有人要出远门吗?”  “可能是萧家少夫人吧?她不是经常去其他郡县谈生意么?”  “少夫人有段时间没出过门了。”  “都别瞎猜了,我家隔壁的吴老二在萧府的门房里当值,他说前些天有人往萧府里投了帖子认亲戚,现在府中传得沸沸扬扬的,看这架势,应该是去探亲吧?”  “开什么玩笑?萧家这么大的基业,认亲戚也得是旁人主动上门啊,哪儿有他们上赶着去找别人的道理。”  “这你就不懂了吧?萧家早些年还没这么辉煌,只在城西开了间首饰铺子而已,后来才起来的。”  “这样啊……”    两辆马车,再加上白萱和萧夫人多日以来有意放出的真真假假的消息,不需要他们再主动解释什么,想象力丰富的人民群众已经脑补出了合理的前因后果。  眼下白萱正在指挥仆人们把“探亲要送的礼物”一一搬上马车,萧清则沉默地跪在萧夫人面前,双手死死攥住她散开的群摆,将头埋在她的腿上。  “清儿,”萧夫人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发顶:“出门在外,一切当心,要听你嫂子的话,不要跟她顶嘴。”  “萱儿是个心善的人,但今时不同以往,你和澜儿都需仰仗她,”萧夫人缓缓道:“所以……”  “娘,女儿知道,”萧清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请您放心,女儿会照顾好弟弟,不给嫂子添麻烦的,还请娘也保重身体,等有朝一日……”  很快萧清就说不下去了,她逐渐哽咽起来。    “别哭,”萧夫人的手摸到了萧清的下巴,她微微用力,将萧清的脸拖了起来:“看着我。”  萧清用手帕擦去了眼角的泪水,神情悲切地望着萧夫人。  萧夫人似乎想说什么,她的嘴唇张开又合上,重复几次,微微颤抖起来,最终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有太多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教给你……”  将萧清用力揽入怀中,萧夫人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很快没入衣襟里,消失不见了。    东西都装好之后,萧清和萧澜还没来,白萱看看天色,也没急着去催,而是在一帮丫鬟的簇拥下去了距离门口最近的厢房暂且歇息。  其余人都在门外守着,屋里只留下了知书和碧落两人伺候,知书给白萱上了一杯茶,碧落却心不在焉地靠在墙上,目光时不时朝窗外看。  知书走过去敲了碧落一下:“你发什么呆呢?”  “没、没什么,”碧落回过神来,她低垂着脑袋,与前几天的兴奋劲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就是太高兴了,昨晚没睡好。”  知书好气又好笑,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碧落的额头:“小妮子唬谁呢?你这是高兴?”    白萱端着茶盏,低下头目光平静地望着杯中浮浮沉沉的碧绿叶子,听到知书的声音,她忽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想走?”  知书的动作一顿,赶忙给碧落低了一个眼色。  碧落吓得直接蹦了起来,她快步朝白萱走去,走了两步又开始迟疑,扭扭捏捏地不肯上前,只在原地急得跺脚:“少夫人,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白萱抬手制止了碧落的辩解,她轻声道:“我也……不想走。”    白萱很早就计划着离开萧府,她购置私产,积累财富,规划路线……三年间慢条斯理的一点点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原本以为时间一到会走得很潇洒,但千算万算,却唯独漏算了人心。  她没想到自己对萧府也有那么深的感情。  明明只是抱着暂居的心态,却不自觉地融入了其中,这府中的一草一木,萧家遍布幽州的每一处商铺,那些用甜甜的语气称呼她为“少夫人”的小丫鬟们……  思绪缠成了乱七八糟的线团,将大脑逐渐填满,白萱开始还试图将它们理清楚,最后却发现简直越理越乱,索性便由它而去了。    这一定是因为即将发生战争的缘故,白萱默默地想,如果没有镇北侯和宁王,如果知道不管我走到哪里,萧府一切照旧、阳明城一切照旧,我都不会这样……多愁善感。  有那么一瞬间,白萱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还是上辈子的时候,她跟随师父第一天学习武艺时,师父对她说过的话。    “萱儿,你握住这把剑,是为了什么?”  尚且年幼的白萱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那高大可靠的身影:“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师父又问:“等你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时,你握剑的理由又是什么?”  白萱的注意力全都在手中的剑上,她扎了整整一年的马步,学了两年的基本功,终于获得了修习剑法的资格,哪儿还有多余的心思考虑其他的东西:“师父,我现在怎么会知道将来的事情呀?到时候再说呗。”  看着兴奋的白萱,师父叹了口气:“傻孩子,这个问题不想明白,它就会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般横在你前进的道路,你要么就此停下,要么努力爬上去将它征服。”  左等右等也不见师父说到正题上,心急的白萱不满地嘟起嘴巴:“师父,您在说什么呀,萱儿听不懂。”  师父平静地看着白萱一眼,拔出剑来,摆了个潇洒的起手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少夫人?少夫人?”知书小心翼翼地呼唤着发呆的白萱:“夫人差人来报,说小姐和少爷准备出发了。”  “哦,”回过神,白萱敛去眼中所有外露的情绪,将手里一口未动的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她站起身:“那走吧。”    *    萧澜还没睡醒,他迷迷糊糊地搂住萧清的胳膊,将大半重量放在了姐姐身上,压得萧清险些站立不稳。  白萱看到后,骈指如风,飞快地出手点中萧澜的穴道,把他点的昏睡过去后再将人一把抱起来放进了马车里:“让他先睡吧,到了再说。”  萧清低声对白萱说了句谢谢,因为两人离得很近,白萱听出萧清的声音有点哽咽。  “不用客气。”白萱轻轻一拍萧清的手臂。    素月扶着萧清登车,萧清回过头深深地看了萧夫人一眼,坚定地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路上当心,”萧夫人脸上看不出丝毫异常,她和平日送女儿出门游玩时并无二致,就像一只闭紧的蚌壳般收敛了所有情绪:“到了记得差人给我送封报平安的信。”  握住白萱的手用力一攥,萧夫人缓缓道:“麻烦你照顾好他们。”  “夫人请放心,”白萱对萧夫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我会的。”    两辆马车,一行八人,除了赶路的两个车夫毫不知情外,还有白萱、萧清、萧澜并碧落、知书与素月三个丫鬟。  萧夫人本来想找个嬷嬷跟着一起走,年纪大的人经验丰富,真遇到什么事也能帮衬着点,但无奈除了王妈,府中剩下的嬷嬷们都是有牵挂的人,儿女丈夫皆在阳明城扎根,总不能让人家骨肉分离,最后只得作罢了。  白萱得知了萧夫人的想法,宽慰她说不必担忧,若真缺人手,她路上会斟酌着买的,必不会让萧清和萧澜受委屈。    “少夫人,”车夫李叔扯着嗓子喊道:“咱们再快点,今天日落之前,肯定能赶到建谷。”  建谷是北都郡治下的一处县城,距离阳明城大约有一天左右的路程,虽然没有阳明城繁华,但也是个颇为热闹的县,白萱以前去临近的渔阳郡谈生意时,曾经多次在建谷留宿歇息,对那里还算熟悉。  到了建谷之后,白萱和萧夫人订好的路线是走西边的官道去梁关,通过梁关进入隔壁的并州。然而西官道大多都穿过山林间,崎岖而坎坷,稍有耽搁就可能会在宵禁前赶不上入城,只能露宿野外。  所幸走西边官道的商贾路人很多,就算进不了城,也不至于放眼望去渺无人迹,令人心生恐惧之感。    白萱没有坐车,她骑马跟在两辆车旁边,一是给那几位娇滴滴的姑娘们腾地方,二是方便看着车夫,免得他们起了不轨之心。  “那就劳烦两位了。”白萱抱拳对车夫道:“等进了建谷,我请二位喝酒。”  “少夫人太客气了,”另一个车夫刘叔一拍大腿:“果然是女中豪杰!”  白萱笑而不语。    进城时天色已晚,街上行人寥寥,白萱在前方带路,直接来到了她一直习惯居住的城中最大的安宁客栈。  坐在门口的店小二一见来人是白萱,立马笑着迎了上来:“呦,萧夫人,好久没见您了!”  白萱把缰绳和一小块碎银子当跑腿费一同递给小二:“天字号的所有房间我都包了……现在有人住吗?”  “没有没有,”小二眉开眼笑地接过银子,殷勤道:“天子房掌柜的一直给您留着呐。”    碧落、知书和素月先下车,三人合力将还在熟睡的萧澜抱下来之后,又去扶戴着浅露将脸完全遮挡在纱幔之后的萧清。  以往白萱出门都是独自一人,从没带过这么多娇客,小二觉得新鲜,不免多看了两眼,正欲再看时,忽然听到“啪”的一声凌空甩鞭,顿时被吓得浑身一哆嗦。  “差不多得了,”白萱懒洋洋道:“我那匹马快要饿死了。”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小二赶忙求饶,抓着缰绳一溜烟地跑了。  两位车夫也跟在小二的身后径直去了后院。    掌柜的果如小二所说,一直给白萱留着上房。  “反正也没几个人来住店,”掌柜一边拨算盘,一边唠唠叨叨地跟白萱聊天:“不过最近倒是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拨人。”  白萱心中一动,面上却毫不在意地笑道:“这说明掌柜的时来运转,要发大财了。”  “发财还远着呢,不过是安分度日罢了,”掌柜的摇摇头:“那些客人一个比一个话少,全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看得我心里发慌。”  “开门迎客嘛,总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人,”白萱不动声色地说:“我以前出门也碰上过。”  “那夫人可要当心了,”掌柜的将算盘一收,趴在柜台上认真地看了白萱一眼:“不是我多嘴,您是女子,哪怕再注意,还是会有很多麻烦找上门的。”  白萱微微一笑:“多谢掌柜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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