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危急关头,忽从湖面上送来一声佛号。那声音中正平和,远近可闻,众人听了都觉舒服。向彼望去,只见浩淼烟波中一张竹筏飘来,先只是竹叶般大小,片刻间如风送至,已能看清竹筏上两个人的形貌,一个老和尚,另一个是舟子。那和尚身穿百衲衣,头戴毗卢帽。有人认得,叫道:“那不是南少林寺的空乘和尚么?这和尚不会丝毫武功,莲花峰上正邪大战,他竟去劝架,真是迂腐可笑,不知天高地厚。”

筏到岸边,撑筏的舟子道:“大师,桃花坞到了,你下筏吧。”空乘道:“救人救到底,渡人到西天。渡船容易,度人便难。”舟子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看那两人命在须臾之间,速救为是。”少冲不能回头,已听出舟子是谁,喜道:“石大哥,是你么?”那舟子正是丐帮六大团头之一的石康。当下说道:“少冲兄弟不用着急,空乘大师到了。”

张再兴心想:“少林派乃当今武林第一大派,日后我举事复周,还有用得自的地方,不可得罪了。”便收住昆吾割玉剑,倒转剑柄,向空乘作了一揖,道:“大师从哪里来?”空乘道:“老衲从东方来。”张再兴道:“到哪里去?”空乘道:“到西方去。”张再兴道:“既路过敝庄,请到庄上待茶。”

张再兴寻思:“原打算结交各路豪杰,以为日后复周大业所用,哪知群雄各怀心思,弄得聚宝大会不欢而散。这四人知道了我的机密,得想法子不让他们泄露出去。”清清嗓子道:“空乘禅师是空门中的大德高僧,请大师来评评这个理。这一男一女擅闯敝庄,窃听隐秘,被发觉了还出手伤人,你说在下是否该抓起来问罪?”

空乘嘿然。这三项罪名任一项都非同小可,尤其窃听隐秘更是江湖人的大忌。何太虚、藤原、徐鸿儒等巴不得少冲早死,都附和道:“庄主有权处置。”石康正欲辩驳几句,空乘说道:“大难临头,问不问罪已不重要。”张再兴道:“什么大难临头?”空乘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老衲想请问诸位,一个恶人多行不义,死后堕入地狱,会是个什么模样?”

此言一出,群雄都面面相觑,不知他何出此言。又听空乘道:“老衲向游京城,曾与一位姓徐的施主有一面之缘。他赠老衲一面镜子,名曰‘花月宝鉴’,取意于‘镜中花,水中月’。说此镜能照人死后魂魄所归。善人善报,死后或升天堂,或转来世,照出来自然是庄严宝相;恶人恶报,死后受那泥犁地狱抽筋剥皮、磨轧油煎的刑罚,照出来自然是痛苦万状,丑陋骇人。他还道,此镜极是灵验,百试不爽。曾有一大贪官,为官巧取豪夺,大敛民财,官做得很大,风光了一辈子。徐施主私下给他照过,见他死后模样如受了千刀万剐一般。几年后果不其然,此官告老还乡,因所携贵重,途中遭一伙强盗劫杀,尸骨无存。这也只是他一面之辞,老衲收在身边,未曾亲试,今日想请诸位共作验证。”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黄布包袱。包袱一开,众人眼前一亮,如打了一道厉闪。空乘将镜面紧贴胸前,只见镜背两条镂空的黄龙,张牙舞爪,矫矫然有脱镜腾空之势。

心虚如何太虚的都不敢正视空乘手中的宝鉴。

群雄都知徐鸿儒也有一面宝鉴,心想空乘所遇之人也徐姓,莫非是巧合?徐鸿儒见群雄目光望向他,说道:“本座与少林老和尚确有一面之缘,不过不在京城,是在九顶莲花峰。”言下之意,那人并不是他。

张再兴淡然自若的道:“大师危言耸听了,鬼神之事,在下从来不信。”空乘向他走近几步,道:“江山易姓,朝纲震荡,战祸一起,受苦的往往是老百姓。有人若只为一已之私,而致天下黎民陷身于水深火热之中。张庄主,你说这个罪孽大不大?”张再兴闻言脸色微变,道:“大师是说在下?”空乘又走近两步,道:“是不是只有庄主最明白。若没说错,当有花月宝鉴为证。”说罢,将镜面对着他。张再兴向镜里看了一眼,脸色大变,似看见了最恐怖最不可思议的物事。在他身后的吕复周全身一颤,差些摔倒。

其余人见他两人神情,都心生好奇。但还是不信世间真有这种宝鉴。

空乘将镜面贴胸,仍以镜背向着众人,对吕复周说道:“吕施主近来多造杀孽,将来业报自会不浅。你摘了多少心,化了多少骨,阎王帐上是一笔也不会少的。”吕复周一阵惊悸,内息乱窜,便觉头昏脑胀。

空乘面无表情,只嘴角边藏着一丝微笑,走到何太虚身前。何太虚颤声道:“你……你不要过来……”空乘道:“道长一再执迷不悟,迷途越行越远。如今做了汉奸,不知以后还做什么?”说着话将镜子对着他。何太虚欲待不看,等于自认恶人,却又心虚不敢看。尚未决断之际,已瞧见镜中自己面目扭曲,五官易位,连豕驴也没如此难看,吓得面如灰土,全身直冒虚汗。

空乘收回宝鉴,来到安邦彦、奢宾两人跟前。那奢宾此刻已中毒昏迷,由安邦彦挟着。

安邦彦道:“他奶奶的,老子是天魔星下界,不杀生做恶,一刻也不痛快。和尚,你给老子照照。看看老子这副尊容……”空乘将镜面对着他。只见他骇然失色道:“这……这也未免太丑了些,格老子,……”

空乘又向阿岐那走过去。阿岐那把头扭向一边,道:“你们中原人给贫僧送了个外号‘塞北角端’。名为角端,尊容自然好不了哪里去。在生既丑,做鬼更丑。不照也罢。”空乘摇摇头又移步到了徐鸿儒身前,道:“徐居士有无兴趣一观?”徐鸿儒盯着空乘看了许久,道:“徐某八字与弥勒佛鸡足山入定的时辰相符。别人都说徐某是弥勒佛转世,堕入红尘,救度苍生,恩泽四海,惠及万民。老和尚,你信么?”

空乘道:“‘恩泽四海,惠及万民’八字考语用在徐居士身上似乎不大贴切。至于‘堕入红尘,救度苍生’,宝鉴自有明断。”便将镜面对向徐鸿儒。徐鸿儒双眼瞧向镜面,脸上表情忽阴忽晴,变化不定,良久将目光移向空乘,突然笑了起来。在场之人都是一怔,何以别人照后愁眉苦脸,他反而喜笑颜开。

空乘道:“居士为何发笑?”徐鸿儒止住笑,道:“大师照我等死后模样,究竟有何意图?”空乘道:“老衲想让诸位明白种前因结后果,为恶必报的道理。只有悬崖勒马、行善积德,才能消减罪孽,免受阿鼻地狱之苦。”徐鸿儒道:“我这就不明白了,徐某死后注定凄凄惨惨,悬崖勒马、行善积德又有何用?假若徐某此后以大善抵大恶,免了地狱之苦,你的宝鉴岂非错了?”空乘闻言一怔,觉得他话中大有机锋,自己一时无法参详。徐鸿儒又道:“大师妙悟佛法,广结善缘,死后定升西方极乐世界。大师不想自己瞧瞧么?”

空乘见他似笑非笑,话中又似乎不怀好意,当下对宝鉴而照,看见自己面孔如孤魂野鬼飘飘荡荡,惊得宝鉴掉地。

徐鸿儒冷笑道:“我徐鸿儒以小伎俩愚人名世。想不到堂堂南少林高僧也拿小伎俩愚弄徐某,孔圣面前弄笔头,关公面前耍大刀,令人可发一笑。”

张再兴、安邦彦等人一闻此言,俱错愕道:“什么?”徐鸿儒缓缓的道:“平静的湖面映出一模一样的青山绿树,倘若掷下一块大石,你们猜怎么着?”安邦彦不假思索的道:“还用说,石沉了呗。”何太虚道:“啊,我明白了。湖面青山绿树的倒影都支离破碎了……”徐鸿儒道:“不错。徐某从这镜中看见身后草木尽皆歪斜,心想草木也能行恶么?这镜大有文章。但究竟何以如此,徐某一时也难以索解。总而言之,无论何人,都会照出丑陋的面容来。”

(按:此即当时西洋传教士传来中国的哈哈镜,又名西洋镜。时人大都不识,往往大惊小怪。)

张再兴才知为空乘愚弄,想到适才的丑态,倍感羞辱,陡起杀机,喝道:“臭和尚道貌岸然,大言不惭,欺我等是三岁孩童么?尔等既知我的密谋,就别怪我狠毒。”宝剑一挥,往空乘头顶砍落,青光霍霍,剑气纵横。空乘不会丝毫功夫,只得在石康保护下退避。

少冲急欲为师父报仇,来战何太虚,吓得何太虚转身便走。迎面遇上徐鸿儒,徐鸿儒道:“小子,你几次坏我好事,今日便送你上西天!”话音未落,袖中飞出二三十条筷子粗细的青蛇,如密雨般向少冲头顶罩落。少冲双掌齐出,强大的掌风立将漫天青蛇吹得无影无踪。

这边张再兴有利剑在手,锋芒所及,树倒草折,沙飞石走。石康和空乘险象环生,招呼少冲道:“少冲兄弟,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今日报不了仇了,咱们先行退避为是。”少冲也知事不可为,但眼睁睁看着杀师仇人遁去,心有不甘,又见石大哥随时都会丧命于张再兴剑下,只得过来相助石康,四人且战且走。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