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点半,湛江市气象台灯火通明。那间挂有“防台指挥部”铭牌的办公室,也不例外。

平平无奇的办公桌上,并排摆着三部平平无奇的话机,银灰色磨砂塑料壳,面板按键,电子蜂鸣器,崭新的。

张援朝用脸和肩夹住话筒,手指在号码本上滑动,把一串号码读出声,边读边按电话键。电话拨出后,听筒里整整嘟了一分钟,无人接听。

于是他把歪疼了的脖子摆正,一手接住滑落的话筒,重重摔回到话机上。他刚刚打给水务局,但无人接听。

20分钟前,他收到任天富有台风靠近的报告,之后便立刻向省里汇报。得到指挥权后,马不停蹄地开展防台调度工作。

在过去的15分钟里,他给水务、交通、电力、通讯、消防等两只手数不清的部门去了电话,结果接通的不到三分之二。

作为一个在半夜喝浓茶提神的人,他本能地埋怨那些失联的单位,埋怨他们的值班室此时空空荡荡,连个能当传话筒的人都没有。

他想破口大骂,却又自觉理亏。确实,他通知得太晚了。以往的防台调度都是至少提前12小时安排。12个小时都不够,经常有单位埋怨他给的时间太少,林场接橡胶乳的碗还没回收完、市中心的广告牌还没加固好、港口还有船在进港、出海的渔民没全回来……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次的台风非同以往。它在菲律宾以东的洋面上生成,本安安稳稳地走北东北的路子,谁知走了一半忽然调头。调头还调得特不是时候,刚好遇到卫星故障,两三个小时都拍不到它。它像一个饿死鬼一样飞奔到湛江,11点时还风平浪静,1点多风雨就大到要吃人。

狂风疯狂撞击门窗,墙体嗡嗡地震,好像真是被吞进了血盆大口里,马上要顺着拥挤的食道滑下去,滑到能腐蚀一切的胃里。

咣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又被迅速合起。开门的一下子,风把雨送进门,浇在张援朝脸上。

张援朝闭眼狠抹了一把脸,再睁眼时,看到任天富立在跟前,穿着墨绿色胶皮雨衣,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又加强了。确认是强台风,半小时变压17hPa,气压计和风速计都超量程了。”任天富说,任由兜帽内侧聚集的水流顺着脖颈流进领口。

张援朝捏着眉心,既愤怒又无奈,“都跟你说不要去观测了,我要指挥权也就用了5分钟,不差你这一组数据。这么大风,你不要命了?”

任天富似在忍痛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喜,“要到了?那赶快安排群众撤离吧。”

张援朝额头上的水珠刚被擦干净,就又冒出来了,“撤离?风都这么大了,人一出家门就给刮飞了,还怎么撤离?你知道台风在哪里登陆,12级风圈要扫过哪里?且不说撤离需要人力物力时间,我们连个路径预报都拿不出来,万一前脚刚给人转移到自以为的安全区,后脚台风就奔那里去了呢?”

张援朝憋了许久的怒火终于撒出来了,冲眼前这个兢兢业业一片赤诚但头脑简单的年轻人。现在的年轻人,在学校里纸上谈兵四年,办事一点都不考虑后果,浑身上下冒着无知者无畏的傻气。

本以为这番针针见血的质询能给任天富好好上一课,可后者说出一句更让张援朝震惊的话:“只撤离沿海地势低的地方,让他们往内陆走走,或者找栋结实的楼上房顶,把风暴潮躲过去。”

任天富的这番话彻底把张援朝点燃了,“你们这些嘴上不长毛的,一天天脑子里想得都是什么?这么大风发生风暴潮的可能性确实大,可它具体什么时候发生?涨水多少?潮锋路径是什么样的?哪条路容易被波及哪条路不容易?你能答上来吗?没有这些信息,我拿什么调度?

你让居民撤人家就撤了?你们平常预报的那么烂,没给你扔臭鸡蛋就不错了,空口无凭让人大半夜冒雨出门人家凭什么听你的?”

张援朝刚说完,面前的三个话机接连响铃,他手忙脚乱一个一个接听,心脏发紧。海岸线附近的风力已经全线超过12级,上上下下各个系统都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不是他们以为的下一阵、刮一阵就能过去的,不断有居民致电询问是不是有台风来了。湛江港出事了,有船只在早已过饱和的港内走锚,撞成了一片。

更要命的是,他所埋怨的人现在开始埋怨起他。水利专家管他要台风路径、消防让他划出预计受灾区域、港口问他要不要鸣风暴潮预警的风螺,全是他给不了的东西。

张援朝在这行干了近30年,从预报员做到台长,做到防台指挥部的指挥员,全市的部门都要接受他的调度,什么大风大浪大灾都见过,游刃有余,问心无愧。而这一次,过往的职业高光被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台风全然击碎,自己也变得像刚入行担不起一点责任的新手,马上就要晚节不保。

此时的张援朝十分懊丧,心中充满悔意。他后悔没有在梁福歧提退休的时候强硬阻拦,逼他多带出几个预报好手再走;后悔为了分吃一锅饭的人尽量少,所以没向省里多要些人;后悔自己过于守旧,看不到数值模式的价值,没能让那帮时髦年轻人尽情捣鼓;后悔提拔陈波提拔得太早,让他变得恃才傲物,当班时间敢一声不吭就回家,只留下一群扶不起的阿斗和自己并肩作战。

接连响起的电话铃没让他感伤太久,听筒那头传来的消息没有一条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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