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航的船只十分积极地响应了风球的召唤,不断返航进港。
港口附近的海面上,无月之夜的海水并不如往日那样通透,又黑又浓像一锅正在翻滚的沥青,其上点浮着星星点点的白,一齐沸腾着,随时间推移,越来越稠密。
船舶桅杆上长亮的白灯是抛锚停泊的信号,回港避风的船只越来越多,港内有限的锚地已被占满,簇在一起的灯光像刚下锅的炸物一样膨胀得老大,胀出了外港界。
风力又加强了,一股一股打在车身的右前方,之前偶尔的震动失控逐渐成为常态。车前窗的雨帘厚得像瀑布,让雨刷成为摆设。草叶和垃圾漫天飞舞,有的贴在车窗上,粘不了一会儿便被雨水冲掉了。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行车是一个十分荒谬的选择,就像秋高气爽之日跑到山上生野火。
按照经验,目前的平均风力至少有10级,阵风的级别往上加2,已经可以掀翻轻底盘的小汽车。这辆沉重的大屁股三厢车所提供的短暂安全也一定有期限,陈相希望它至少能坚持到人民医院。
车子驶离广州湾大道,拐进一条无灯的小路。当港口的闹象从后视镜里完全消失时,身后传来一阵混杂的鸣笛声。汽笛的音色千篇一律,但由载重不同的船只发出时,音调各不相同。
一开始,是三声尖锐的短鸣,像失群小鸟的尖叫。回应它的四声短鸣格外低沉,如同短促的鲸吼。很快,这些鸣叫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急促,混成没有章法的交响乐。不一会儿,短鸣完全被长鸣替代,呜呜呜地响成一片,像一群绝望之狼在集体嗥叫。
船只的汽笛像语言一样含义丰富。三短代表向临船宣布自己即将后退,四短代表拒绝他船的要求,五短是碰撞警告,六短是在求救,长短鸣组合在一起可以像摩斯电码一样表达出更丰富的含义。无尽的长鸣没有被赋予任何含义,也许是沉船前的绝望哀嚎。
相比于坚实地面上行驶的汽车,船只是十分笨拙的。俗话说,空载吃风,重载吃流,风和水流的双重阻挠让它们难以及时调整方向。
稍有疏忽,船便会像自由的纸飞机一样一头扎到海里、礁石上、临近的其它船身上。尤其是在港口这样的狭小之地,很容易因为调度失误或者能见度不足导致两船意外相撞沉毁。
航行中的货船相撞虽是悲剧但并不稀奇,而能让这些已经下了锚的船在安全之地连片撞毁的可能性只有一种:走锚了。
锚链是很结实的,细则几厘米,粗则几十厘米,拉力负荷有几百至几千KN。这些强壮的钢铁之物的抓力十分强大,虽是抵御风浪的好手,但一旦抓地力抵御不了风流的外力总合,就会松动滑脱。紧接着,这拥挤的海面上便会发生连锁反应,船舶首尾相碰,连环相撞受损,最后沉没。
走锚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海底地质不好;可能是阵风过大;又或者是有位糊涂船长在台风的左半圈里错抛了左长右短的八字锚,导致锚链受力不平衡。但在风暴潮面前,这些都不重要了。
一旦风暴潮来袭,锚链就会摇身变为夺命之物,拉扯住在走锚之灾中侥幸逃脱的幸运儿,不让它们跟随迅速上涨的海平面一起上浮。已经损毁但暂未沉没的新鲜船尸体会被风浪抛上海堤。
湛江港是一个大港口,载重几百吨的大船在这里并不少见,它们也许会像被遗弃的冲浪板那样,乘着几米高的潮锋进入不远处的城镇。
夜间的林荫小路空无一人,雨线浓密得像杂草丛中大肚子蜘蛛织出来的白网,裹住不断脆折的树枝一同砸在地上。粗厚的车轮压过连绵不断的积水坑,伴着时不时响起的鸣笛声,嘈嘈切切,显得格外慌张。
前方是专属于城市夜晚的繁华之景,背后是随时可能追上来的潮水。陈相把踩油门的脚又往下压了压,距离人民医院只有不到两公里了,这场和灾难的赛跑,他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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