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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梦文一共哥六个,一个姐姐,他排行最小,所以小名叫“小六子”。出生那年是一九七一年,中国正式回归联合国,恢复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席位,国家正迎来新的曙光。但在广大的农村,大炼钢铁、大跃进、放卫星等运动一场接着一场,百姓的日子可想而知。杨梦文家所在的县农场也和全国其他农村没什么两样,大锅饭、挣工分,只是有一点不同,农场里一直是吃集体食堂,后来又取消了,由各家各户自行解决吃饭问题。然而,人们苦吧苦吧一大年却仍是吃不饱、穿不暖。而在这个农场家属区里,老杨家是出了名的穷户。不是因为别的,孩子多啊。家里共有七个孩子,六男一女。老大杨新文高中没毕业就参了军,总算带出一张嘴去。但还有六个孩子,家里一共八张嘴要吃饭,再加上一个挨着一个地要上学,家里的光景可想而知。
说老杨家出名,还是因为,别人家的孩子初中学完一般就下地干活了,或是通过招录成为农场正式职工,或是接父亲的班进了场,再或者到场里打零工挣工分。但老杨家不同,杨老汉两口子大字不识几个,只能认得眼么前的人民币上的字。日子虽苦,但他们却坚持让孩子们读书,目的只有一个:离开这苦难的农村,离开土里刨食的苦难生活,过上吃得饱、穿得暖的好日子。就连给这些孩子取名字时都带上一个“文”字,就是希望他们将来能有文化、有知识。
因此,除了老大杨新文参了军外,从老二杨国文开始,谁到了上学年龄谁就上学,一个挨一个,随着老杨家的上学“大军”陆续开赴学校,家里的境况却一天不如一天了。期间,家里唯一的姑娘、排行老二的杨巧珍辍了学并考上场里的正式职工,和她父亲一样,下地干活挣工分了。按照她自己的说法,是学习跟不上,脑子笨。但离开学校那天她在屯里的好姐妹家大哭了一场,哭完就把所有的书都烧了,然后一边下地干活挣工分一边帮母亲带尚小的弟弟们。
到杨梦文这次去学校面试准备上学时,大哥从部队复了员,二哥师范大学毕业当上了公社中学的教师,而三哥杨家文在上初中,四哥杨时文、五哥杨代文都在上小学。虽说杨家唯一的姑娘杨巧珍已经出了嫁,但带出一张嘴的同时家里却又添了一张嘴:老大一复员就结了婚,家里的人口还是那么多,九张嘴要吃饭,三、四个孩子要上学,那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邻居们没少接济。而接济最多的,则是住老杨家西院的邻居,杨梦文的亲三姨。她家虽说孩子也不少,但五个姑娘都出了嫁,三个儿子也都成了家,而杨梦文三姨夫又是木匠,平时给这家做点木工活计,给那家打个炕柜炕桌什么的,活钱儿不少,日子虽说谈不上富有,但不会为吃穿发愁。
才七岁的小梦文从小就很懂事,家里的光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但他这小小的年纪还不知道为家里的光景发愁,他愁的,就是上学的事。本来,打算好好的,大嫂拿出陪嫁的布料给做了新衬衫,母亲还给做了新布鞋,书包是大哥从部队带回来的军用挎包,学习用具是四哥、五哥用旧的,二哥还特意给买了新本子,这些就是准备上学用的。可是,管自己母亲叫姨奶的女老师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小梦文就不明白了,既然管母亲叫姨奶,那就应该是亲戚呀?怎么会不让我上学呢?
闷闷不乐的小梦文回到家,却不急于去开大门,而是用小手扫了扫大门外那口老井台的石头,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井台上。大黄狗看了他一眼,腿一弯,卧在了他身前空地的树荫下。
此时,已近中午,日头丝毫没有疲惫的样子,顺着地平线看去,村口那条土道上似乎在着火,隐隐地向上蒸腾着,只有这口老井下因为有那棵大榆树倒显得荫凉了许多,就连井台这块大石头坐上去都凉丝丝的。
他在井台上坐了一会儿,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他这才想起来,早上因为要去学校面试,由于过度兴奋,他也没吃几口东西,尽管母亲给他的碗里舀了大半碗苞米面糊糊,但他只喝了三两口便跑到外面的老井边去洗他的脏手和脏脸了,等他再回到屋里时,发现炕桌上自己那半碗苞米面糊糊已经见了底,且干干净净的就像用水洗过一样。他一问才知道,趁母亲不注意,自己那半碗苞米面糊糊被五哥给偷着喝光了,喝完,在母亲的骂声中他跑得屁颠屁颠地上学去了。
他用手摸了摸肚子,瘪瘪的,昨天晚上吃的那点苞米碴子稀粥早就消化干净了,他抬头看了看那扇锁着的用树枝和木板钉成的大门,心想,要是能可劲造一顿苞米面大饼子就好了,没有汤也行,只要有葱,一口大饼子一口大葱,那多美!可是,母亲还没有从地里回来,她是去帮父亲拔“苞米蓼子”了。场里的地虽说职工们统一出工统一干活,但到了地里是按垄计工的,谁干得多谁的工分就多。
杨梦文站了起来,他紧了紧腰上系着的那根鞋带,小心地趴在井边那用水泥管子围起来的井沿上往里面看了看,又摸了摸那个木制的辘轳摇把,并试着摇了摇,摇把晃了晃,摇把上那粗大的圆形的缠满井绳的辘轳也跟着动了动,可是,他又怎么能把那一桶水从井里摇上来呢?别说是整桶水了,就是空桶他也摇不动啊!他是想喝一口那瓦凉瓦凉的井水。见自己无法从井摇上桶来,他的目光不由得又移到门旁的菜园里,那用苞米秸杆架起来的篱笆里面,种着黄瓜、土豆、大葱,还有一畦菠菜,只不过早一顿晚一顿地放进苞米面糊糊里吃光了,现在那里是母亲重新翻过地后种的白菜。除了这几样蔬菜外,园子里更多的是苞米,此时也已经上浆了,但母亲管的严,谁也不敢偷着去掰一穗青苞米来放在灶下烧着吃。他一想到烧苞米就忍不住咽口水,想想上次吃烧苞米是什么时候呢?去年?还是前年?他想起来了,是前年自己生病了,苞米面大饼子咽不下,母亲趁哥哥们上学去了就给他在灶下烧了一穗苞米,吃完那穗苞米,不知怎的?他的病竟一下子好了许多。晚上,放学回来的五哥眼尖,一眼就看见扔在灶旁灰堆里的苞米棒子,追问了好一阵子呢。
他走到篱笆近前,双手搭在苞米秸杆上,趴在一个大点的缝隙处往里面张望着,他看见黄瓜架上那毛绿绿的叶子下有好几根又绿又嫩顶花带刺的黄瓜,黄瓜顶上的黄花还没有掉,开着花瓣像是在馋他。在那垄黄瓜旁边是个空垄,那里原来种的是辣椒,因天旱辣椒过早地红了,被母亲把那些红辣椒摘下来穿成串挂在了屋檐下,而辣椒秧也被拔了下来,又重新翻整后也种上了白菜,此时刚冒出芽来,几个月后,它们就会长成大白菜,然后再经过淹制后,冬天就可以吃上好吃的酸菜了。在往那边,是几垄土豆,此时,豆秧已经残了,秧下时不时地能看见露出土面的白黄色的土豆皮。这些土豆起出来后放在荫凉处,等到了冬天再放进地窖里,这可是一大家子冬天的主要蔬菜,除了留种外,大部分是要吃到明年春天的。本来,是到挖土豆的时候了,可是母亲又要忙着帮父亲干活又要忙着放猪、割猪草、熬猪食,还要做这一大家子的饭,哪有时间把这些土豆挖出来呢?昨天晚饭时还听母亲说呢,说是让几个哥哥今天放学回来挖土豆,然后好种萝卜,再不种就晚了。看来,今天晚上或许就能吃上一顿土豆炖南瓜了,里面要是再拌上几个葱叶,加上点大酱那得多好吃?可惜没有饭,要是有饭就好了,那样就能拌饭吃了。
小梦文多想钻进园子去摘一个黄瓜吃呀?可他听母亲说,要等黄瓜长大了长长了才能摘下来,虽说黄了皮的老黄瓜会酸,但熬起汤来也是很好吃的,要是青黄瓜时摘下来吃就可惜了,母亲说那不“出息”,白瞎了。母亲的话不能违背,再馋也不能摘,尤其是偷着摘。
“小六子,看家呢?”
身后的说话声打断了他关于黄瓜的憧憬,他吓了一跳,不免慌张起来,就像被人窥到内心的想法一样,尽管他并没有真的进到园子里摘一个黄瓜,只是稍稍那么想了一下,但他知道,想一下也是错的。慌乱中,衣领不小心被篱笆上一根支出来的苞米秸杆刮到了,那发霉变黑的苞米秸杆一下子就把衣领弄黑了一块。他一边用小手不停地擦那块黑渍一边惊恐地回头看去,见说话的是三姨。
说话间,三姨提着一只铁皮水桶来到井边,放下后就开始摇动摇把从井里往上摇水。他凑上前去往铁皮水桶里看了看,那里面是半桶刚挖出来的土豆,土豆皮上还带着泥。除了那些土豆,他还“意外”地发现水桶里竟还有两根黄瓜和三、四个红红的柿子,这可是好东西呢,吃上去甜甜的,比苹果好吃多了。记得春天种园子时他也央求母亲种一垄柿子,但母亲说那不能当菜吃,得把有限的地都种上能吃的菜,要不然这一大家子人吃啥?家里没有种柿子,他就时常趴在三姨家的篱笆边上看她家种的柿子。她家的菜园里,除了柿子外还有两棵果树,他好不羡慕。但水果他不敢想,他只想,要是能吃上一个红红的大柿子该多好啊,不过,五哥却说他那是在想美事!上高中的三哥说那叫“奢侈”。他也不知道啥叫“奢侈”,还是五哥说的明白,那就是在想美事!可是,美事又有谁不想呢?
“三姨,洗黄瓜呀?还有柿子……”
说着话,可肚子又不争气起来,他把那只一直拽着黑衣领的手拿下来捂了捂肚子。
三姨把摇上来的水倒进铁皮水桶里,一边用手扶在水桶边上不住地晃动一边说:“你妈没回来做饭?”
“嗯!”
“你验上没有啊?小二说你背的挺好呢!”
听三姨问上学面试的事,他不言语了,眼睛盯着铁皮水桶却冒出一句:“我家也有黄瓜……还有好多土豆呢!”
“你家那土豆啊可起得过喽!”三姨说着,把铁皮水桶里的泥水倒掉,又从井里摇上来一桶新水倒进铁皮水桶,洗第二遍。这次她把桶里的黄瓜和柿子拿出来用清水浇了浇放到井台上,然后用手扶着铁皮水桶边沿又开始晃动起来,土豆相互间经过撞击,土豆皮都脱落下来,土豆变成了白白的光滑的圆通通的蛋蛋,看上去很好看。可小梦文的目光却没被那些“土豆蛋蛋”吸引,吸引他目光的,还是井台大青石上的黄瓜和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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