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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八月中旬,正值炎热的夏季。按理说,伏天雨水勤,但不知怎么,今年的雨水特别少,火辣辣的日头炙烤着东北平原这片广袤的黑土地。地里的庄稼正是抽穗的时节,但玉米、高梁、大豆、谷子、糜子……这些作物都被太阳晒得打了耷,显得毫无生气。偶有几丝微风划过,青纱帐里沙沙作响,或许它们也感到凉快不少吧,但要是再来一场透雨就更好了,庄稼都盼望着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地茁壮生长,这样,秋天才会有一个好的收成。但这样的好风好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它们一直在等。
在这样的天气里,又有谁愿意呆在日头下面呢?在树荫下、老井旁,坐在摇椅里扇着蒲扇,吃着头一天晚上就吊在水井里的瓜果,或是用辘轳从井里摇上来一桶瓦凉瓦凉的凉水喝,别提有多美了。可那只能是梦想,甚至庄稼人想都不敢想的梦想。他们所能做的,就是顶着烈日、挥着锄头,一遍一遍地锄地,尽管垅台上和垅沟里早已经没有任何杂草了。但农谚说:“锄板底下有水”、“锄头自有三寸泽”。勤劳智慧的中国农民,千百年前就对松土保墒功能进行了如此生动的总结。
在位于黄家岭公社南部有个村屯叫庄家屯,说是村屯其实是屹潼县农场的家属区,农场的全名叫屹潼县粮食种子繁育场,是这个农业县负责粮食主产作物种子繁育的单位。在庄家屯以西有条河,与河西大队形成自然分界线。别看仅一河之隔,河东河西却大不相同。河西,是黄家岭公社所属的河西大队;河东,是县农业局所属的农场。虽然都是种庄稼,却有着本质的区别。河西大队种的庄稼叫商品粮,而河东的农场却都是制种田,是供应全县粮食作物种子的基地。河两岸的人们也不尽相同。河西大队的人都是农民身份,属于农业户口;河东的农场职工却都是农业工人身份,属于城镇户口,凭粮食本本吃“供应粮”,按月领工资。要说相同之处也有,那就是,他们都是出工挣工分儿,土里刨吃食儿,面向黑土地儿,背朝日头天儿。其实说白了,住在河东的人与农民没什么分别,不过是有着城镇户口的农民而已。
不管是哪里的农民,八月份应该是一年当中最轻闲的时节,因为,这是“挂锄”的季节,地里没什么活计了,农民们优哉游哉地拾拾粪、砌砌墙、修修房子,或是凑在树荫下扯扯大栏、说说哪家寡妇的风流韵事……就等着秋后的收成了。
但在这样炎热烦躁的天气里,却正是农场最忙的时候。为了防止苞米雄穗散粉影响种子的纯度,制种地里的苞米需要及时拔除雄穗,并进行深埋,人们俗称拔“苞米蓼子”。因此,天虽热,场里的职工们却都在地里忙活着拔“苞米蓼子”。
除了拔“苞米蓼子”,他们还需要做的就是在苞米制种地隔离区种植的那些高梁、大豆地里进行锄草中耕,保墒保水。
与庄稼地里繁忙的景象相对比的是,劳力们出了工的农场家属区在青纱帐的包围下此时却显得静谧异常。那一排排草房间或夹杂着三五座旧砖房整齐地排列着,一条土道横亘在屯口,直通穿屯而过的那条沙石路,沿着那条沙石路向东便是场部和种子库,场部再往东则是向南通往县城和向北通往公社的公路了。
此时,屯中自南向北的土道旁一户人家门口,一条黑狗伸着舌头趴在树下,就连路过什么人它都懒得叫一声,只是微微地抬一下眼皮,再竖起一支耳朵晃一晃就又闭上了眼睛,几只蚊蝇围着它飞来飞去,瞅准机会盯一下,惹得它不得不使劲晃晃头。
突然,黑狗猛地抬起头,警觉地向那条土道上张望着,紧接着它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又用力晃了晃身上的尘土,双目放光,紧盯着什么。不远处,就见一只大黄狗摇着尾巴迈着“幽雅”的步伐缓缓走来。在它身后,跟着一对母子,那妇人穿着一条灰色粗布裤子,两条裤腿的膝盖处打着深蓝色的补丁,补丁上面还用缝纫机整整齐齐地竖缝着几道线,线的距离很是均匀,在那些竖线的四周则缝成了椭圆形,远远看去,倒不像是补丁,就好像是特制的裤子一般;上身则穿着一件白底浅蓝色碎花的半袖衬衫,小翻领,白色的塑料扣子,一看就是没穿过几回的“新”衣服,与那条裤子相比虽反差很大,倒也显得庄重、整洁。而她的手上,还拿了一件衣服,看上去已经洗得发旧了,隐约也能看见几块补丁。
妇人手里牵着一个男娃,看上去约莫六、七岁的样子,身材瘦小,下身穿着一条也是膝盖上打着补丁的黄绿色粗布裤子,很肥大,一看就是用大人的裤子改制的;脚上是一双深蓝色鞋面的千层底布鞋,看上去很新,白色的鞋底边上一尘不染,鞋口两侧的灰色松紧带也还是新的;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尖领衬衫,前后身和袖子上有明显的折痕,像是刚从箱底里拿出来的,前衣襟上有五颗塑料纽扣,除了下面四颗是用白线缝上去的外,最上面一颗却是黑线,看上去很显眼;在这颗黑线缝的扣子上面,两个小尖领包围着一个小细脖,那尚未形成喉结的地方可以看到刚刚洗过的痕迹:红一块、白一块,还星星点点地看见几处污渍。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用蓝布条串起来的钥匙。再往脸上看,好像也是刚刚洗过,那略显黝黑的皮肤只有耳朵前面是干净的,耳后还留有几处污渍,一头浓密的头发紧紧贴在头上,发梢还没有干,像是刚刚剪过,但参差不齐,一看就不是集市上剃头部专业剃头师傅剪的;在还冒着鼻涕泡的鼻子上面,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目光中饱含着兴奋的神情。他肩上斜挎着一个军绿色的书包,书包盖上绣着一个红五星,书包很薄,书包带也有些长,正好挡在他的小屁股上,随着他的双脚迈动,书包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着小屁股,偶尔迈步幅度大了,可以清晰看见小屁股上裤子被缝纫机缝的另一块补丁。
随着一声狗叫,男娃吓得喊了一声“妈”就赶紧藏在了那妇人身后。那妇人看着黑狗喊了一句:“天天走还不认识?叫什么叫!”
黑狗摇了两下尾巴,目光却盯着那条黄狗。而一直高傲地走在前面的大黄狗只是侧头看了一眼黑狗,又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男娃,接着继续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迈着“方步”,好像根本没把黑狗放在眼里。眼看着大黄狗和那对母子从身边走了过去,黑狗嘴里细细地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腿一软又趴在了地上,并把头倚在前爪上,望着母子和大黄狗渐渐远去。
等离黑狗远了,男娃叫了一声:“大黄!你怕了?”
大黄狗听到喊声停了下来,回过头摇着尾巴看着男娃,像是在为刚才自己没有回击黑狗两声而自责。见男娃和他母亲已经跟上来了,它又转身小跑起来。
远处,土道尽头横着一条沙石路,路旁,是一处围墙围成的院落,院里正南正北朝向的是一排青瓦黄泥的房子,东西两侧各有一排厢房,这些房子的木窗上刚刚粉刷过蓝漆,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漆味。正房对面的空地上铺着黄沙,中间一处红砖砌成的高台上立着一个旗杆,但上面并没有挂旗。围墙正对着沙石路的方向开着大门,两扇铁制镂空的大门敞开着,两侧的门墩上面是水刷石罩面,上面挂着两块白漆木板,一块上面竖写着“屹潼县农场子弟小学校”,另一块写着“农场子弟小学少先队大队委员会”。
眼看校门离得近了,大黄狗突然飞跑起来,任男娃在后面怎么喊都不停下来。大黄狗一口气跑到校门旁,叫了两声,然后摇着尾巴跑到一个正弯腰在墙上写着什么的青年屁股后面,左窜一下右窜一下,接着又窜到青年身前,显得很是兴奋。
那青年直起身,张着两只戴着套袖的胳膊,右手的刷子上还滴着白色的油漆。
“大黄!靠点边儿,别弄你一身!”
说着,他回过身来,望着那对母子喊了一句:“妈你们咋才来呀?面试都开始了!”说着,他又笑着看向那个鼻涕拉瞎的男娃说道,“老弟,要当小学生了,高不高兴?”
男娃却并不看他,眼睛盯着墙上刚刚粉刷完的字轻声读了出来:“……好好学习,实现四……”
“臭小子,认不少字嘛!那你告诉大哥,门那边的是什么字?”青年指着门对面那面墙笑着道。
“……什么是……真……的……一……”小男孩儿断断续续地却读不下去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青年读道。
小男孩儿撅了一下嘴,伸手指着身前还没写完的字后面问道:“大哥,实现四什么呀?”
青年看了看那个“四”字后面已经掉了漆隐约可见的“学大寨”几个字,笑着答道:“是实现四化!好好学习,实现四化!”
“老大呀!你怎么在这儿刷上漆了?队里今天不是有义务工嘛,淑贤去了?”妇人说着,又一拉男娃的手,“走吧,咱们得赶紧去面试了,要不是你洗脏爪子和脖子脸磨蹭,咱们早就到了!”
“妈!不脏……”男娃缩了缩小细脖,又看了看大哥。
大哥哈哈笑着,弯下腰帮他正了正书包带,说道:“怎么样?大哥的书包好看吧?一直给你留着呢!这回派上用场喽!”说着,他直起身看着妇人说,“妈,你们快去吧!我忙完就去替她,这活也是队里派的,这不是中央刚开了会嘛,让贯彻精神刷标语,顶一天工分呢!咱的苦日子呀好像要到头了!”
妇人嘀咕了一句:“我看没个头儿!”说完,拉着男娃进了校门,大黄狗也想跟着进去,妇人却回头吼了一句,“呆着!”大黄狗听话地站住了,后屁股坐在地上,前爪拄着地,看着她们娘俩进了校园。
刚一进来,男娃像是紧张起来,一边走嘴里还嘀咕着什么:“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一三得三……”
“你背那小九九干啥?听说查一百个数就能通过!”母亲低头说道。
男娃也不吭声,照旧数他的“小九九”,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成竹在胸。
母子俩进了那排正房,在走廊里,一扇开着的教室门外挤了好多人,都是妈妈带着孩子,有鼻涕拉瞎的男孩儿,有扎着马尾辫子的女孩儿,虽然人多,但安静异常,男孩儿和女孩儿们都神情紧张,目光中带着些许的不安。
“老姨,来给你家小六子报名啊?”有人打着招呼。
“啊,去年就吵着要来呢!但年龄不够,今年来试试!”妇人答着。
“你家小六子不是才七岁嘛?好像不行,听说八岁才让上学呢!”
“是嘛?不能吧?”
妇人听完低头看了看男娃,可他却就像没听见一样,还在叨叨咕咕地背他的“小九九”。
这时,里面出来一个孩子,家长上前问道:“咋样?查到一百个数了?”
“呜呜……我……给忘了……”那孩子听完就哭了起来。
小六子瞄了他一眼,见是邻居家三姨的孙子张小二,他不以为然地挺了挺胸。母亲好不容易挤进教室,把报名表交了上去,接着就被门外等着的一个妇女拉着小声交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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