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柳枝被红锦宫灯渡上了一层绯丽色泽,颓芜枝干上稀疏零落着干黄残叶,愈发显得凋敝。萧衍微微后仰了身子倚在辇车雕壁,呼出的气息蕴着浓郁的酒气,熏酿微苦,半眯着眼睛仿佛累极了。    “姑姑的身体可还好吗?”    我将胳膊搭在侧壁上,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嗯,还好。”    红锦灯将甬道耀得半是明亮半是暗昧,辇车行过一段碎石子路,些许颠簸。萧衍坐起身,用胳膊抵着额头,“是不是因为今天晚上这出戏让你心里有些不适?”他幽幽叹气:“其实习惯就好,生于皇家,便是天生的戏子。”    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他今夜的话格外多。我将头歪在一边,不想理他。他却大咧咧地拦过我,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言语略带谴责:“你怎么不理我?”    我闷着声音:“别装醉啊,你刚才还好好得。”抖落着身体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却是徒然。他加重了手臂间的力道,拥得更紧。    “孝钰……”他几乎将两道秀镌的眉宇拧入额心,带了几分抱怨,几分委屈:“你怎么就是不肯多看我几眼,非得这么冷!你知道么,我一靠近你就觉得一股凉气从心里往上蔓延。”    向来矜贵冷艳的太子殿下活像被什么邪祟附身,将自己打扮成了备受冷落的幽怨之人。我斜眼瞧见跟在辇车之侧的魏春秋已将唇线崩得像拉紧了的弦,艰难地拿着拂尘躬身行走,好像稍微松口气就得笑趴下了。而我身旁的嬿好则已拿锦帕捂住嘴咯咯笑起来,被我扫了一眼,她立时将锦帕垂在身侧,盯着自己的丝履尖看。    我由着萧衍抱着,艰难地伸出胳膊把他的头抬起来,“太子殿下,您放清醒些,瞧瞧今天的情状,康王可是瞄准了你的那把椅子,非得把你挤下去不可。大敌当前,怎可疏忽?”    他的脑袋在我两手之间,面上表情尽数敛去,大概是不想被我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嘲讽,闭上眼,说:“父皇心中明镜一般,不过故意将康王抬出来与我对立。”萧衍慢慢坐端正了,却非要揽过我靠在他身上,丝缎微凉,贴在面上却有着熨帖温润的触感。    “你真得以为是你的几句话让父皇打消了迁陵的念头么?他老人家心中早有计量,此事不妥。但却不能主动承认不妥,非得找个好时机令尘埃落定。这个时机……他许是思虑过得,又许是见到你临时起意,最终决定是要利用你说出那番话。”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这便是帝王心术,附骨入髓”,他垂眸凝视着我,“若我料得没错,下面父皇就该大肆封赏你的娘家了。若能说动吴越侯入朝那是最好,若不能,你的兄长沈意清也该擢升了。”    他的这一番话令我凝神品味了许久,却觉艰深晦涩得犹如藏于庙宇里半卷梵字佛经,也只听得懂表面意思,待要往深处思考却是没有头绪。皇帝为何要利用我,我们家又对他有什么用处?我郁闷地摇头,帝王幽深曲折的心思我真是半分也琢磨不透。    萧衍见我面露疑色,轻笑一声,“这有什么难懂得。姜相势大,父皇想以康王制衡相党。但经此一事发现,康王私心太重且浅薄,颇有些烂泥扶不上墙。所以调转心思,在吴越侯身上打起了主意。沈侯爷虽赋闲多年,但在朝中的雅望犹在,且是太子妃的父亲。父皇嘴上不提,但心中清楚得很,因为尹氏的事情,你父亲与姜相是势不两立得,在这个时候,眼下这种复杂的局势,再没有比吴越侯更合适用来牵制姜相了。”    他侃侃而谈,端坐于辇车里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气概。但是很多事,却非得是自家人才能知道得。父亲从尹氏逆案下野之后,早已对朝政失望透顶。即便从前鼎盛时,也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眼中容不下污秽。更遑论如今,身外无尘,信意潇洒惯了,更不可能为这一点权柄而摧眉折腰。皇帝陛下想在父亲身上打主意怕是不行,思来想去,也只剩下一个意清。    意清正值大好年华,满腹经纶,若要让他效仿父亲隐居于庙堂之外,却是太过残忍了。    这一番思忖,却让我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我仰头问萧衍:“皇后突然要采选世家显贵之女为你充实后宫,可是为了削弱沈家?”    萧衍的唇角微挑,“母后的意思便是舅舅的意思。”    我暗自懊恼,只觉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却只有我一个人傻子一样蒙在鼓里,只以为皇后是一时兴起要为萧衍充实后苑,绵延子嗣。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朝堂之上的刀剑过招就已经蔓延到了后宫。我稀里糊涂地回绝了皇后为萧衍选妃……等等,不是我回绝,而是萧衍,他状似无意地婉拒了皇后的提议。    从始至终,萧衍口中条缕分析地都是别人心中的筹谋算计,却将他自己置身事外,只字不提。可这些事明明就是围绕着这位东宫储君。皇帝忌讳外戚操控储君,姜弥作为萧衍的舅舅却是与他祸福相依,就连我的父亲也是因为他是太子的岳丈才被皇帝视作制衡姜弥的一把利剑。如果是搭台唱大戏,在这出荒诞大戏里萧衍都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他却好似将自己置身于万丈红尘之外,冷眼旁观着诸人为他而厮杀。不管是父皇、母后还是舅舅、兄长,在他的嘴里都好像戏台上不相干的戏子,一个个粉墨登场,兀自唱着自己的腔调。    他说帝王心术附骨入髓,可他也是未来的帝王,他将来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吗?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先不管什么帝王心术,首先最重要得是得活着,只有稳坐钓鱼台将性命把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为刀俎鱼肉,才有资格去伤春悲秋。    蓦然间,萧衍轻声说:“别怕,孝钰。”他的话语轻且浅,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握着我的手放在膝盖上,郑重认真地重复:“别怕,孝钰。”    我心里一热,终于在一片莺语燕啭中露出了今夜最诚挚清澈的笑,冲他点头。虽然我们之间有隔阂,有许多事情无法彻底摊开来去说,但起码在很多时候我们会达成共鸣。    辘辘车声如水流止,稳稳当当地停在东宫门前。魏春秋便忙不迭地张罗安寝。我暗自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因此下辇车直奔中殿,没有邀萧衍同行的意思。谁知刚下辇车,永宴殿的掌事姑姑孟姑急匆匆地迈着小碎步出来迎我,压低了声音说:“娘娘可回来了。”    孟姑向来沉稳强干,我上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这种仓皇神色仿佛还是因为孙良媛和林嫔因为一点上元节礼而大打出手。我揉了揉额角,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果然,孟姑伏在我耳边说:“秦孺人的侍女打翻了春孺人的药钵,两个丫头在后苑大打出手,紧接着是两位孺人跑到了中殿哭哭啼啼,说是非要太子妃娘娘给她们主持公道。现下这两位祖宗还守在中殿哭着呢,娘娘您快回去看看罢。”    我捂着脑袋,只觉头大如斗。身后,萧衍默然从木芙蓉垂下的阴影里走出来,勾起胳膊抬了抬曳地的袍袖,悠然吩咐:“传太子妃令,命她们各自回自己寝殿闭门反省,那两个生事的丫头罚入内直局做杂役。”    孟姑忙深躬揖礼,应是着告退。    月光如练,为萧衍俊秀的面容上打上一层清晖。他站在月光下,慢声道:“你是太子妃,无需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跟她们啰嗦。各打一板,既告诫了她们要守本分规矩,又不会显得你处事偏颇,这样她们也只会相互怨恨,不敢对你有微词。”他定了定,略微诧异:“你出嫁之前姑姑都不教你吗?”    我脱口而出:“父亲唯有母亲一妻,家中并无姬妾,母亲对此毫无经验,我也学不到这些。”话一落地,萧衍脸上那一番被酒气熏染出生动明媚的表情倏然敛落,像秋风荡起落叶般。我觉出言辞有失,忙补充道:“当然,屈屈吴越侯府无法与东宫相提并论,不能混为一谈。”    萧衍一言不发地看了我一阵儿,直接掠过身侧默然走了。    待他领着内侍走远了,嬿好忙不迭地上来拉扯我,埋怨道:“娘娘你怎么说话呢,今天晚上气氛这么好,完全可以邀太子去中殿,你一句话怎么比内直局的大板子还干净利落,直接把太子脸上的笑容都打没了。”    我也暗自懊悔,都怪自己说话之前缺乏思虑。但细想,应该也没什么要紧罢,萧衍应该也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因此这懊悔也只在我脑海里停留了一瞬,便随着晚风荡涤而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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