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侬要去的怕伐是客运码头罢?”司机诧异,是一个操着半生不熟官话的申舡本地中年汉子,“现在去看人家卸货?”
“卸货么,我也不晓得......”升平随意一嘴带过,司机也没理会,自顾发动了内燃机。然升平心里却打起鼓来,这目的泊位居然是在货运港口,这下子那封电报安排的背后信息便能在升平面前揭露一二了。有客运港不走,偏偏要他在货运码头上船,十有八九是出于掩人耳目,使升平混在货物和船员中到达金陵。而既是有着掩人耳目的目的,那就必定意味着姜家现在所处的处境,已经不再是能光明正大地进行活动的地步,这也能解释为何升平不被要求乘坐金陵与申舡之间的铁路。铁路归程国国有,设若姜家果真处于那种不再可以抛头露面的位置,那么他也就自然不能像是自投罗网一般,从程国控制范围之外的申舡租界跑到时刻有官府眼线盯着的铁路系统中。
升平将脑袋靠在了右侧车窗的玻璃上,凝视着后视镜里的天空中正在绽放着炫彩的焰火。按照这个思路,升平发现自己能推理出一个惊人的结论。设若升平父亲果真是出于避开程国官府的目的而让升平通过水运货船回到金陵,那么这就能够说明升平父亲此刻正站在程国官府的对立面上。这可不是一般的异常结论,要知道升平他父亲除了对洋人的造物持支持态度这一点外,就完完全全是一个能拿来当做程国大官僚典型看待的人物。而这样一位在政治中心的投资中甚至仍然占据优势地位的官老爷,如今却站在了他赖以生存的系统的对立面。升平他父亲是无心也无胆造反的,这种可能性如果成立,就只能够代表着升平父亲姜开泰所处的政治环境遭遇了极端的逆风。
进一步猜测下去,升平进一步肯定了自己先前关于姜家遭遇政治事变的推论。他用指关节叩击着车窗玻璃,大概还有一刻钟的车程。升平想起了一件事,数年前,程国当今圣上病重修养,朝政交予大太子千岁爷处理。亏得姜家对人早年的支持,现今他掌政下姜家可以说是风生水起。设若有什么能把升平父亲一击击垮的大变故,那很有可能和这位千岁有关系。然而这位爷而今可以说是如日中天,设若圣上驾崩则即位的非他莫属,想要让这位千岁倒台,必定不是足以轻易地在升平离开金陵的这几个月发生的。他并非完全这种可能性,最直接的操作方式就是刺杀,不管是升平父亲还是这位千岁遇刺身亡,带给姜家的效果都是同样的,只是负责清算的刽子手是刺客、还是新任掌权人的区别。
想了这么多,他其实是相当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的。升平在感性上更期待别的可能,比方说程国军事上的突发性变故什么的。升平和他父亲的关系只能做到平淡如水的寻常程度,并且出于升平父亲的特殊身份,两人相处时,升平时常还会感到一种基于两人教育背景不同而产生的别扭感。但这绝不意味着升平是个在感情上扭曲病态的孩子,他希望他家人能长命百岁,那位高高在上、贪污受贿、拥权自重的官老爷,同时也是生养升平、按照他意愿为他提供在他人看来离经叛道的教育条件、更重要的是,满足他无底洞一般的好奇心的父亲。
思考已经基本达成目的了,既然存在着潜在的重大风险,那么升平还是应该更谨慎地行事才对。他开始观察起的士周围的车辆行人。后视镜的视野中,迎面是一辆老爷车,车窗玻璃被压上一层黑色,包裹以反射出的灿烂夜景,看不清司机的模样。升平的汗毛简直要炸起来,方才五分钟前他凝视车外时,看到的同样是这车的影子。他攥紧了衣袋中的“线锚”,随时准备将这件基于「奢华伦调」设计出的线状刀具抛出以自卫。偏偏这个时候,司机见升平一言不发,竟开始聊起申舡的城市特色来,搅得他的头脑真个如一团乱麻似的。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老爷车在后两个路口自顾自拐进了通向城东的远道,没有再跟上来,升平的身体仍然僵硬了一分多钟,自看到四周再没有紧跟不放的车子,整个人才放松下来。继肌肉的疲乏之后,他开始感受到精神的疲惫,已经是后半夜了,这绝非健康人类应该清醒的时间,升平的眼皮在人松懈下来后立刻开始打架,思绪逐渐锈死,居然半睁着眼昏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也不知多久,期间偶尔能听见司机几声问话,也不知讲的什么,升平大概是哼哼了几声权当回复,后面再没有人声了,只有街道车流的背景音。再后面声音也全部消去了,一片半昏暗的干燥静谧,直到他被一阵车辆的急停拍醒。虽说是一片暗淡,但已能依稀见着船只的巨大黑影:已经到地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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