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冲昏迷中觉得被人抱起,一颠一簸,如在云头飞行。耳中隐隐听到喊杀声时起时落,也不知过了多久,体内阴气渐衰,阳气渐盛,膻中、丹田有丝丝暖流,耳边却静悄悄的。睁目一看,见置身在一个石洞中,洞外雪光照耀下,前面站了好几人。那几人见少冲睁眼,喜叫道:“好了,好了,大王没事了。”身背后替少冲疗伤那人长吁了口气,道:“大王元气尚未恢复,快躺下休息。”
少冲听出是姜公钓的声音,道:“是姜长老么?这是哪儿?”姜公钓起身向少冲行礼,道:“正是属下。大王尽可放心,这里是西山的一处山洞,东厂番子一时半会儿还找不来。”少冲这才想起发生了何事,道:“你们怎么来了?真机道长他们人呢?”
朱华凤这时进洞来,嗓子沙哑的道:“兄台没事么?”语中几分关切,几分惊喜。一下子见到少冲睁眼看着自己,又见铲平帮的人笑着瞧几自己,甚感局促,想上前问切,却又难为情。
少冲见她微现啼痕,春衫滋湿,眼睛红红的,眶中犹噙泪水,微感奇怪,道:“朱……朱兄弟,你哭什么?”他怕引起姜长老等人误会,便没揭破朱华凤的公主身份。只见朱华凤一嘟嘴,道:“小弟正是为你而着急呢,你还明知故问。”姜公钓道:“多亏了这位小兄弟舍身相救,才把大王从千军万马中救出来。姜某这厢替大王谢过。”说罢躬身向朱华凤作揖,铲平帮同来的几个喽罗也跟着行礼。
朱华凤神情忸怩的道:“我与你家大王一见倾心,结为知交好友,何况他还救过我的命,义所当为,免礼免礼。”
忽听洞外吵闹声起,梁太清的声音道:“这妮子是朝廷中人,留在此处,于我等大大不利。”鲁恩的声音道:“朝廷中人又怎的?人家欢喜我家大王,必是你心生艳羡了。”此语一出,众皆大笑,朱华凤更是脸上飞红。梁太清道:“贫道是好言提醒,你道是放屁,嘿嘿,莫非等到你太行山覆灭,才信贫道之言。”蒲剑书道:“你不劝自家大王自律,反怪咱们多事,好笑啊好笑。”鲁恩一时说不过他,怒道:“有什么好笑的?”扬斧便要动手。姜公钓叫道:“三弟,休得无礼!”走到洞外,向诸掌门道:“我家大王行事自有他的分寸,请诸位不要胡乱猜疑。”梁太清道:“若不是看在贵帮相救的份上,贫道才没这么好声气。”鲁恩听了愈怒,道:“呸!乐子若不是奉大王之命,才懒得管你们的死活,让驴球入的给魏忠贤杀光了才好。”姜公钓把他拉进洞去,道:“三弟少说两句。”梁太清心想他话也不无道理,铲平帮是绿林帮派,本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这番出手相救,多半因自少冲昏迷中不停叫着“救人”,便不再言语。
朱华凤在洞里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冲到洞外,道:“铲平大王以德报怨,你们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枉称好汉。”回头向少冲道:“小弟答应兄台救你的朋友,这就走吧。”
少冲心想:“我这一走,众兄弟不会尽心保护诸位掌门。”便道:“眼下尚处险地,救人之事先到安全之地再说。”朱华凤道:“兄台心肠倒好。既然如此,我先走了。”提步轻纵,向山下奔去。
少冲欲追上前去,心中却有个声音道:“追不得!追不得!”隐隐觉得公主对自己非同寻常,自己已有了黛妹,怎可再有他想?又想女孩子心思难料,当另有隐情,两人门户悬殊,公主又怎么可能喜欢上自己这个穷叫化儿、绿林匪帮的大王?
忽听梁太清道:“你们谁去把这女娃娃追回来?”鲁恩道:“怪哉怪哉,你刚才赶她走,现下又急着追回来,驴球入的,脑瓜毕竟不同。”梁太清怪他说话粗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苦于武功全失,不敢发作,忍住怒说道:“这女娃娃必定下山报信,魏忠贤大军开到,咱们还有生路么?”
少冲一想有理,朱华凤毕竟是朝廷的人,急忙几个轻纵,向她去的方向追去。但天地间茫茫一片,哪里还有朱华凤的身影?连她的脚印也被落下的雪掩盖了。只好回到山洞前。梁太清见未追到,又生怨言。姜公钓终于忍无可忍,道:“你再罗唣,咱们铲平帮一拍两散,就此作别。”
梁太清倒也怕铲平帮扔下不管,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真机子道:“岳少侠当年在掌门人大会上解释误会,力退白袍老怪,吴越楼头血案业已证实为恶僧玉支所为,与岳少冲无干。至于与魔教妖人相往来,本是贫道的主意,身在魔道而心在正道。如今又救我等于阉贼之手,与咱五宗十三派恩同再造。”言下之意是五宗十三派与他的仇怨误会就此一笔勾销。
少冲见道长为自己说话,感激的向他点点头。
丁向南道:“少侠救命之恩丁某铭记于心,来日必报。眼下咱们武功尽失,难以与东厂锦衣卫周旋,但说咱们非得依仗你铲平帮,那可说错了。”
姜公钓哈哈一笑,道:“就凭丁大侠这句话,我家大王岂会袖手不管?”少冲点头道:“不错。魏忠贤擅权乱政,怕五宗十三派与他作对,故先下手。我铲平帮也为朝廷所不容,说起来咱们身处同一条船,理应和衷共济才是。”石康道:“兄弟说的极好,叫化儿我也是魏忠贤的仇人。”
少冲道:“趁敌人大举未到,当设法为诸位恢复内功。”真机子道:“这‘无花无果粉’并无解药,中毒六个时辰后药性自去,内功自可恢复。”少冲道:“敌人即刻将至,怎可再等?”石康道:“我有朱睛雪蟾,适才为兄弟驱过寒毒,这会儿又呱呱乱叫,必是嗅到了毒味,不妨一试。”真机子听说有此灵物,喜道:“如此甚好!”
石康道:“这里有个难处,诸位的毒散入五脏六腑,须一位内功高深的人从腋下开气孔导出,在下有伤在身,姜长老适才大费元气,亦恐难以为继。”少冲道:“我内功恢复了七八成,就由我来吧。”姜公钓忙道:“不可!大王身子尚未复元,还是由属下代劳吧。”少冲道:“不碍事。”当下让五位掌门到洞内盘膝坐好,向石康问明驱毒之法,为五大掌门一一疗治。
直忙了大半个时辰,累得少冲大汗淋漓,众掌门内功均有所恢复,只待日后加以调养,便可回复往日的功力。
这时忽听山下马蹄声杂沓,似有千军万马奔来。众人在高处俯瞰下去,见山脚无数个黑点移动,足有上万人马。旗幡队队,戈戟森森,各按方位列成阵势,倒也威严齐整。梁太清道:“贫道所言不差,东厂大军来得如此之快,必是那小妮子报的信。”
少冲见己方只三十来人,敌众我寡,不知如何是好,便向姜公钓问计。姜公钓眺望了一会儿地势,道:“大王请看,东南面兵马不多,又有密林,咱们以己锋锐,攻敌薄弱,未始不能杀开一条血路。”少冲点头称是,命帮中喽罗道:“我帮兄弟听着,须与五宗十三派、丐帮戮力同心,不得再生嫌隙。”群雄听了此言,轰然叫好,不由得血脉贲张,胸生豪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鲁恩道:“大王是说给乐子听的,乐子焉有不从?不怕死的,都跟乐子来!”绰斧在手,当先朝山下冲去。
群雄大喝一声,也都跟在后面。不久便与锦衣卫的马队迎上,缇骑好似潮涌,刀枪胜雪,攒聚过来,围住厮杀。姜公钓如捣海的苍龙,鲁恩似下山的猛虎,五大掌门虽不擅群殴,但都身负惊人的艺业,各逞本领,当者立仆。群雄冲开一道缺口,向东南面林深处退走。
渐渐摆脱了禁军、锦衣卫,再看己方只折了两名铲平帮兄弟,正自庆幸,忽然近处高坡上现出一彪人马,旗帜掩映着一个头戴幞头,身着锦衣披风的官儿,胯下骑的是玉面龙足驹,俨然便是魏忠贤。另一个锦衣哨长骑马出列,扬鞭遥指道:“督公神机妙算,布下天罗地网,看尔等还向何处逃去?”号角声起,四面八方都有人声呐喊,群雄竞相惊走,但周围各个方向都伏有弓弩手,走到一箭之地便有漫天的羽箭射来。群雄连突几次,均被逼退回圈中,只好躲在低洼处商议对策。
少冲见那锦衣哨长纵横驰骋,颇显自得,心想擒贼先擒王,斗不过魏忠贤,挟持此人也是好的,当下纵起身子,几个起落已上了高坡,身前立时刀枪并举,攒刺而至。少冲一个筋斗翻到那锦衣哨长马腹之下,腰带飞出,把他卷下马来。那马失惊奔走,少冲却夹于马腹之下,拖着那役长在雪里滑行。役长嘴中大叫:“干爹救命!”少冲到了一箭之外,挟着他叫道:“阉贼,我抓住了你干儿子,你若罢兵,我便放了他。”魏忠贤冷笑道:“不中用的东西,咱要来作甚?你杀了他,咱求之不得呢。”
魏忠贤话音刚落,近旁一个雪堆中暴射出一人,拳头大的雪团四散飞射,周围马走人惊。那人竟从枪林刀山间穿过,手中一柄钢刀直向魏忠贤砍落,刀映雪光,耀人二目。魏忠贤道一声:“来得好!”从马背上飞身而起。那红衣蒙面人脚尖在马背上一点,人也纵上高空,刀挟风雷之势,刀锋始终不离魏忠贤咽喉一寸。两人落地时,蒙面人又是连砍三刀,袭卷魏忠贤全身,但都擦身而过。一个攻得迅猛绝伦,一个避得巧妙无方。两人越转越快,如两个飞轮相似,激起片片雪花四散飞溅。
斗到分际,魏忠贤除下披风顺势将刀卷住回扯,蒙面人拿捏不住,身子前倾。魏忠贤一拳打出,正中他前胸。蒙面人弃了刀,身形一晃,夺了一匹马,抢到少冲近处,低声叫道:“少侠快走!”
少冲正想问他是谁,忽见东、西两边各杀入一队人来,锦衣卫阵脚大乱。真机子向少冲道:“咱们分成两队突围,日后武当聚首,再申谢谊。”当下叫众掌门向东边突围,群雄纷纷抢马而奔。少冲也命铲平帮从西边逃走,如若分散,便在高碑店的燕云客栈相会。
众帮众趁乱抢马冲出重围。少冲见冲杀而来的几人凶猛异常,打得锦衣卫纷纷溃退,再一细看却是“独臂天王”陆鸿渐、“货担翁”叔孙纥、“死不了”空空儿等几位白莲教散人,迎头碰上刀梦飞,喜道:“刀大哥,原来是你们!”刀梦飞道:“教主听说少冲兄弟困在此处,便命我等来救。”少冲道:“灵儿没事了!她在哪里?”刀梦飞道:“教主就在前面相候。”
少冲得知灵儿无恙,大为宽慰。两人且战且走,说话间陆鸿渐跟了上来,拍了一下少冲的肩头道:“好兄弟,咱们又见面了。”少冲道:“陆前辈,你们如何逃出监牢的?”陆鸿渐听了这“逃”字,心头不喜,口上道:“教主吉人天相,自有诸神护佑。”刀梦飞道:“莲花峰一战,教主和陆护法失陷被擒,众散人也失散了。后来还是看见死不了的暗号才在涿州会齐,为营救教主和陆护法,犯险入京,但打探了一两月,也没有教主和陆护法的下落,两天前遇到黄眉毛,他也是一点眉目也没有,还说少冲兄弟也在查探救人。就在昨夜三更时分,有人箭书报信,让咱们到西山领人,起初疑为朝廷的诡计,没想到真的救出了教主和护法。”陆鸿渐道:“陆某被押进天牢,确也吃了不少苦头,忽一日牢头竟携来好酒好菜,款待有如贵宾,除了不能出牢,倒也好吃好住。就在昨夜四更时分,牢头押着一个死犯进牢,给陆某解了枷锁,换了衣衫,连夜用轿送出京城,到城外又见着了教主,才知有贵人为咱们打通关节,使这偷梁换柱之计,但他们坚口不说出那位贵人是谁。”
红衣人抢了一匹马,向少冲道:“有位贵人命贫僧来救你,他还想见你,跟贫僧来。”少冲寻思:“也不知那位贵人是谁,既蒙相救,也该当面言谢。”便向陆鸿渐及众散人道:“诸位先行,我走了。”说罢跃上马背。红衣僧一揽缰绳,那马长嘶一声,冲开重围,溅起飞雪,如飞而去。刀梦飞叫道:“唉,教主等着见你呢……”
少冲心想:“灵儿没事就好,这会儿见不见已不要紧。”便不理会。后面三骑锦衣卫追赶上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两人跳下马,红衣僧一鞭打在马臀上,那马撒开四蹄,向左边的一条道狂奔而去。红衣僧拉着少冲的手藏进路边的牌坊下。不多久三骑追至,当中一人指着地上的马蹄印道:“向左边逃了,追!”
两人听三骑的马蹄声去远,再等了一会儿,不见后面再有缇骑追来,才从牌坊后出来,投右边的大道而行。
正值寒冬时节,大雪纷飞,街上行人稀少。红衣人带着少冲穿胡同,过小巷,走到一座拱桥下,从涵洞中取出一个油布包和一个走方郎中的药箱。打开油布包,让少冲换上里面的衣衫,贴了一撮胡须,扮成一个走方郎中的的模样。他自己也换了一件黄色喇嘛袍,这时面罩已去,少冲见他骨格雄奇,猿肩鸢背,不似中原人氏。二人进了一家酒馆,拣一暖阁坐下。黄衣喇嘛点了一盘蚕豆、半斤豆腐干,温了三角素酒。待酒保去远了,低声道:“贫僧法号萨迦坚错,因贵人怕事体泄露,因而乔装。待会儿见了贵人,有外人在时,无论贵人说什么你都点头称是。”
少冲道:“为何如此行事?大师若不明言,请恕晚辈不能从命。”便欲起身。萨迦坚错道:“少侠稍安毋躁。此处说话之所,难以详告。但贫僧敢以人头担保,这位贵人是要少侠做造福当代,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少冲见他言辞恳切,不似说假,心想:“不知他说那位贵人是否便是救灵儿的那位贵人,去看看也无妨。”便道:“你家主人是谁?”萨迦坚错道:“少侠不必多问,见后自知。”
二人食毕,穿街过巷,进了一所宅院。这宅院甚是阔绰,却少见人影,偶有几个下人走动。远远瞧见廊下立着三人,正相携密语,一人便是那日险遭行刺的信王爷,一人正是朱华凤,此时作仕女打扮,广袖峨髻,气度雍容,另一人是个宫装妇人,穿戴华贵,可见地位也非同寻常,但眉间蕴着愁苦之色。少冲心想:“原来贵人便是信王,但他又如何知道我要救灵儿?”见萨迦坚错肃然垂手立于一旁,便也听着。只听信王道:“儿昨夜做了一梦,梦中儿独行至东宫后,忽遇一井,汲得一五色金鱼,又见金龙蟠于殿柱,伸爪来抓儿,儿陡然惊醒,不知是吉是凶,现今仍是心神不定。”那贵妇微笑道:“我儿不必害怕,龙飞九天,此乃异日吉兆,但不要泄漏为是。”语至此,忽呜咽道:“可惜娘不得相见了。”朱华凤道:“娘娘不必苦恼,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信王道:“儿每日晨起祷天,祈上天感念儿这份孝心,让阿娘康复。”安慰了一回,扶庄妃娘娘进屋休息。朱华凤也陪着进了内屋。
信王再出来时,萨迦坚错上前道:“恭喜王爷,贫僧在陈家桥遇着一个走方郎中,说有祖传密方可医王爷顽疾,故此召来。”信王“嗯”了一声,问少冲道:“真有如此奇药?”少冲不知他二人弄甚玄虚,还是点头称是。信王脸上顿显愁苦之色,道:“本王此病由来已久,皇兄曾召太医疹视,俱言面唇赤紫,乃三焦升火所致,但诸般汤药下去,仍是无治。近来又得一症,腹内时感剧痛,便中有血,病象日危。本王自料难久于人世,江湖偏方也权且一试,治岔了也不怪你。”说着话将少冲迎入客厅待茶。信王又道:“以大夫之意,本王此疾莫非便是痔疮?”
少冲不会医术,哪能诊出,但还是称是。信王喜道:“阁下不用诊脉,仅凭望、闻便能诊出,真乃神医也。请内室叙话。”又对萨迦坚错道:“诊时要看大小便,甚是污秽,你守在门外,不许外人擅入。”萨迦坚错合掌称是。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