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府车驾里传出的声音很熟悉, 但又有着很大的不同。

在长柳别院中,被钟宴笙叫“哥哥”的萧弄,语气总是慵懒散漫的, 甚至偶尔带着几分零星的笑意, 而此时此刻, 这道声音与上次在长街上遇到的、呵斥萧闻澜的定王殿下是一样的。

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冷漠。

帷帽之后, 钟宴笙的眼睫颤了一下,很不熟悉这样的萧弄。

可是这样的萧弄才是众人熟知的定王殿下。

若是被发现身份,他要面对的, 恐怕是更可怕的定王。

心里有点闷闷的委屈, 钟宴笙一时晃神, 没有立刻回答。

钟思渡目前在侯府里无名无分, 自然轮不到他开口,不着痕迹地用手肘拐了钟宴笙一下,递过来的眼神不耐又疑惑。

钟宴笙蓦地回神, 装作被定王的气势吓傻了,其实也确实是很害怕地颤了颤,压低嗓音开口, 努力把那点不自觉的姑苏口音拗回来:“回殿下,小臣淮安侯府钟宴笙。”

也不用特地压嗓音, 他这几日休息不好,又有些受风寒了, 嗓子显得粗粗哑哑的, 听不出以往的清澈声线。

马车外的声音粗哑低沉, 是字正腔圆的京城话, 没有那点熟悉的柔软调调。

那副因恐惧说不出话, 又发着抖开口的样子,与其他任何人没什么不同,和他心里那只小雀儿更是天差地别。

方才莫名生出的那缕兴趣倏然消散,萧弄松开撩起一角的车帘,闭眼靠回去。

没什么意思。

见定王车驾重新动起来,先一步前去,直到那辆马车走远了,淮安侯府的众人才松了口气。

云成擦了把冷汗,小腿肚抖抖的,凑过来想扶钟宴笙起来。

钟宴笙现在被人碰就觉得别扭,哪怕是云成,摇摇头,自己摇晃了下站起身,注意到了钟思渡望过来的冷淡眼神。

怎么了这是?

钟宴笙不知道怎么又惹着他了,他不太应付得来钟思渡,便默默爬上马车,缩到角落里,减少存在感。

钟思渡也上了马车,看他跟只拢着羽毛缩在树枝上的小鸟儿似的,心头的无名火更旺,冷不丁开口:“看看你自己,有一点淮安侯府世子该有的样子吗?”

钟宴笙迷茫地抬起脑袋:“嗯?”

自小侯夫人就跟他说,他只要安康太平、开心自在便够了,淮安侯虽严厉,但除了管他看闲书,也不会约束太多。

他不太理解钟思渡说的“淮安侯府世子该有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就算被帷帽遮挡着,看不见钟宴笙的脸,钟思渡也想象得出他会是什么表情。

装傻充愣,见到定王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漂亮的废物。

若是没那张脸,简直一无是处。

钟思渡按下胸口的无名火,冷着脸把方才没看完的书卷重新翻开,不再搭理钟宴笙。

见钟思渡不搭理自己了,钟宴笙反倒松了口气,轻轻掀开帘子,又朝着定王府车驾离开的方向看了眼。

方才他不敢抬头,没见到萧弄……不知道定王殿下现在还有多生气,追查他追查得怎么样了?

钟宴笙惴惴的时候,萧弄也莫名其妙地掀开帘子,瞥了眼后方。

车夫察觉到动静,谨慎地询问:“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对?”

脑中又将方才跪在地上发抖的人身形摹了一遍,萧弄没甚趣味地往后靠了靠,漫不经心问:“淮安侯府钟宴笙?”

车夫稍作思考:“回殿下,钟宴笙原是淮安侯府世子,前些日子京中传出消息,言钟宴笙是假世子,真世子另有其人。看他们的方向,应当是要去景华园参加斗花宴,与我们要去的地方距离不远。”

萧弄隐约有了点印象,先前信报上提到过此事,他漫不经心扫了眼,更在意闷闷不乐的小雀儿,没细看。

见萧弄没有打断,车夫以为他有兴趣,便斟酌着继续道:“当年淮安侯夫人身怀六甲时,因邪祟入梦,便到京郊的金福寺求福,下山之时,不小心跌落台阶,动了胎气,金福寺方丈辟出了院落给侯夫人生产,本该等孩子生下后,就回京城的,没料恰逢京城大乱。”

萧弄的手肘撑在车窗边沿,懒散托着腮,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脑袋,本来是没耐心听下去的,听到最后一句,眼皮抬了抬,语调上扬:“大乱?”

“是。”车夫目视前方,声音压低了三分,“先太子逼宫。”

听到“先太子”三个字,萧弄的表情头一次有了变化。

先太子裴羲,是老皇帝最宠爱的嫡子,从小教养在身边,十二岁就立了储。

太子生病,老皇帝亲自去佛光寺祈福,太子喜欢书画,老皇帝顶着言官的规劝压力,让人盖了一座宫殿收集字画,就这么宠着,竟也没将太子养歪,反倒养出个时人盛赞瑶林琼树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

老皇帝手把手为先太子开蒙、亲自教他骑马射箭,然后在先太子二十五岁那年,派人将逼宫的先太子射杀在了紫禁城的东角门外,屠遍了东宫上上下下。

自此无人再敢提先太子,老皇帝也没再立储。

那场逼宫引起的大乱持续了很久,传到了漠北,老定王与先太子私交甚好,听闻消息脸色颓然灰暗,望着京城的方向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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