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有记忆起,父亲便每日都教我习武,从日头升起,到日头落下。

父亲总是很严苛,不让我喊疼,也不允许我掉眼泪,摔倒了就爬起来,受伤了就包扎。他说,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练武是件苦事,但我喜欢练武,因为只有在将父亲当作前进目标时,我才能暂时忘记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可一天总会结束,太阳升起又落下,院子那么大,府里那么多人,可无论春夏秋冬,坐在门槛上看风景的,始终只有我一个。

有人喜欢朝阳,有人喜欢圆月。但不论朝阳或是圆月,在我眼中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是坐在那,看着日头升起月亮落下,好像是给自己找了件事做。

尽管在这件事上花费了许多光阴,但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看风景。院子里的景色没有新意,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在我并不算长的人生里,已经瞧过不知多少回,即便闭上眼,我也能知道此刻风从哪儿吹来,光从哪儿透下。

一切都这样单调又寂寥。

直到黑夜完全把我吞没,才会有些变化。

我忘了从几岁起就没有再同母亲睡,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就一个人待在大大的院子里,如果要追溯源头,那对于还没有活过十年光阴的我而言,就太远了。

我记不清,又或许是从我记事起,就已经是这样了。

晚上的院儿里总是那样静,连府中丫鬟小厮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我比较喜欢夏季,夏日的夜比较热闹,有此起彼伏的蝉鸣蛙叫。

不过,如果没有蝉鸣,有月亮也好。

没有月亮,有风也好。

其实也不一定要这样具体,有光也好,有声音也好。总之,只要让我能分些注意力出去,不只单单望着黑洞洞的房间,都好……

……

父亲话很少,我那时听得最多的,就是旁人让他对我不要过于严苛,然后他回答说,凤家的男儿,自小就没有玩乐的说法。

所以我自小便没有玩伴,我不能与任何人走近,也不能让他们靠近我。

即便是府中的仆役,我也不能与之亲近。

不然,受罚的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他们。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活,甚至很久以前,我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至少,凤家的男儿都是这样。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一切并非如此。父亲幼时不是这样,祖父幼时也不是这样,只有我,不一样。

我跟别的男子不同。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时,我并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问父母,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得来的只是父亲的反复强调,和母亲的眼泪。

我想,或许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与别人不同。

我注定是一个要顶着男子名头活着的女子。

……

我忘记自己看着太阳从天边升起了多少次,这样的日子才有了改变。

母亲跟我说,我可以上学堂了。

她说,上了学堂,我会有很多玩伴。

听她说这话时,我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期待更多一点,还是恐惧更多一点。

总之我还是被送进了学堂。

学堂里的男孩们似乎都互相熟识,看着他们三两成群,熟稔地玩闹,我只能站在一旁,像是误入的外人。

或者说,我本就是个外人。

他们就这样自然而然被彼此吸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就围到了一堆。

或许,跟他们打成一片并不是一件难事,我想学着他们的样子去交朋友,但看着吵吵嚷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脚,移动不了分毫。

夫子说,我是学堂里最聪明的孩子,因为我过目成诵,一点即通。

父亲也说,我还算受教。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是不是能当真,但我觉得大概是哄我的,不然,一个聪明的人,怎么会连交朋友都不会?

不过会不会的,也没什么要紧。反正他们也不喜欢我。

对此我表示理解,毕竟对比起其他人,我的确是个怪胎。

他们大概嫌我太过沉闷,就连路过都要避远,仿佛只要靠近一分便会被我身上令人嫌恶的气味缠上。

我的生活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变的是身边的人多了,不变的是,我仍旧是一个人。

看着他们三两成群,我承认,我的确会羡慕。

不过偶尔偷听着他们的谈话,我想,即便我在其中,也插不上话。

我不能跟他们下学后一起斗蛐蛐斗草,也不知道赛狗是什么。

有个男孩说,他有个弟弟很可爱,每天都陪他一起玩,然后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

其实更小一些的时候,在知道世间原来还有弟弟妹妹的存在后,我也曾向母亲要过,我想,如果有个弟弟或者妹妹,或许就没那么孤单了。

但母亲只摇头,摸摸我的脑袋,一声接着一声叹气。

此后,我也不会再去缠着她要了。

……

学堂比起家里的日子更难熬些,因为他们对我越发厌恶了。

不知是谁起了头要去偷夫子的酒,大概是想着罚不责众,能拉一人是一人,所以连带着我也被他们算进了邀请名单里,但我摇头没应。后来东窗事发,被夫子责罚,唯独我幸免。他们不服,背地里说我假清高。

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许多次。我成了他们眼中的异类,他们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尤其是后来他们其中一人欺负街角的孩子被我打了一顿之后,我与他们的关系就越发恶劣了。

从一开始只是口角争执,到后来拳脚相向。我知道自己在嘴上占不到好处,所以更喜欢打架。每次冲突过后,我都能感受到他们对我更加深切的厌恶和排斥。不过他们打不过我,也不能奈我何。

我不记得我掺和了多少桩闲事,也忘记挨了父亲多少顿打。

母亲抱着我流泪,劝我。

我想同她说,我不想去学堂了。但不知道为何,话到嘴边,却总是开不了口。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城东一所学堂,有个女子扮作自己龙凤胎的兄长混进学堂被夫子发现赶了出去。这件事在学堂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议论纷纷,仿佛在欣赏一出荒诞大戏。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时的感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过去插话:

“学堂……为何不让女子进入?”

我的声音在热闹的议论声中显得格外突出。

他们怕我,所以不会不回答我的话,但语调却仍不可抑制地透出一股看笑话的讥讽:

“自古哪有女子上学堂的道理?”

这一句话落下的瞬间,好像有个霹雳砸在了我身上。

我像一个偶得族群死讯的落单幼崽。

而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一些什么。

学堂里有个家伙听了此事大放厥词,说了许多乌七八糟的话,我许是失了智,将他按住暴打了一顿。

这事儿闹得很大,因为我当时下手没个轻重,大夫说,他至少要躺上两个月。

那时学堂的孩子年岁尚轻,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没心没肺的年纪,他们不怕惹事,但大人们不一样,没人愿意找我父亲的麻烦,但父亲还是带着我登门致歉。我低头站在门口,心中却没有懊悔,父亲让我道歉,我不肯。

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有人嘴巴不干净,我就撕了他的嘴,他要是反抗,我就让他见识一下我的拳头。这是我那时简单而直接的逻辑,也是我那时最粗暴的正义。

但违抗父亲从来都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在挨了暴怒的父亲一顿打后,我偷偷溜出了府。

凤府的守卫还是很严密,但毕竟是我家,要想出去对我而言并不难,另外就是,他们大概也不会想到,我会做出离家出走的举动。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只是不想回家,也不想去学堂。

我不想跟父亲母亲说,因为从他们嘴里从来得不到答案,不想去学堂,因为那儿没人喜欢我。我就想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承认离家出走的行为很愚蠢,可我那时毕竟不算一个心智健全的大人,七八岁的孩子,会做出一些明摆着愚蠢的事并不稀奇。

但一个人要是倒霉,做什么都不会顺利。

浑浑噩噩走在街上,四周没什么人,察觉到有人靠近的前一刻,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等我再睁开眼时,周围昏暗一片,似乎是个什么洞穴之类的地方。

是两个声音将我吵醒的:

“这样的你也敢抓?!你有几个脑袋!”

“我不是看这娃娃漂亮吗……”

“你动动你的猪脑!看看人家那一身!是我们能招惹的吗?!”

“那……那咋办?放了?”

“放放放!放个屁!你把人放回去,等着官府来抓我们?!”

“啊……那……那……”

“那什么那!把衣服扒了烧了!找件别的换上!别让人认出来抓紧卖了!”

“哦……”

我努力想要动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绑得紧紧的,一丝动弹不得。

我那时对人伢子还没有概念,但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了恐惧的触须正悄悄地缠绕上来。他们在谈论着某种交易,而我,无疑成为了这场交易的核心。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那个粗犷的声音催促道。

紧接着,我看到了一个魁梧的男人朝我走了过来。

“这娃娃长得真俊……”他在我面前蹲下来,打量着货物似的打量我,然后转头看向另一个人,“不过哥,你瞧得出这娃是男的女的不?是不是年纪太小了没长开啊。”

另一道声音不耐烦回答:

“男的女的扒了裤子不就知道了?磨叽!”

听了那人的话,我面前的男人蹲了下来,开始解我身上的绳子。

我心中大骇,只能一边死命扭动身子挣扎,一边可笑地呼救期望有人能听见动静救救我。

但这些自然不会起什么作用,他们到底不是学堂的同窗,我敌不过他们。他嫌我烦,狠狠抽了我一巴掌。不一会儿,我的衣服就被扒了下来,扔在一旁的火堆里。

火焰熊熊燃起,将我的希望烧成飞灰。

“啧……”将我的衣服扒下来后,他并没有立马递给我新的衣服,我只能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维护住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

“打扮得像个男娃,怎么是个女的?”

他有些可惜地道。

“可惜了……”

可惜了……

这三个字落地的一瞬,过往种种情绪如潮水般翻涌冲进我的脑海。

悲伤,委屈,愤怒……

我哭了。

父亲说过,哭鼻子很没出息。

可我控制不了自己。

一个人待在院子里我没哭;被同窗孤立我没哭;被父亲打骂我没哭;发现自己被人伢子掳走我没哭;就连被扒掉衣服我也没哭!

可为什么呢?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

父亲母亲要我扮作男子!我是同窗中的异类!他们也说女子不该如何如何!

现在竟然就连人伢子都觉得我生错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头好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让我无法呼吸。

这或许不是我自出生起第一次哭,但却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哭,是一件这么痛快的事情。

……

人伢子给我换上了件旧衣服,我被他们丢进孩子堆里,和其他不幸的孩子一起,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一群孩子中有个大点儿的女孩很惹眼。

可能是因为她高一些,也有可能是因为她漂亮。

还有就是,她看我的目光……跟其他人不一样。

她跟我不一样,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就连人伢子都偏爱她,因为她会跳舞,所以总被带出去卖艺。

然后等她回来,就会有一群孩子围上去,“姐姐”“姐姐”地叫她。

她就像是一团小小的火焰,只要有她在,就有光亮。

只是我不在人群里。那些孩子并不喜欢我靠近,所以,他们怎样都好,与我没什么关系。

不过,我还是会偷偷地、远远地望她一眼。

然后,她也恰好看向我,冲我微微一笑。

她真是个很讨喜的人。像是冬天的太阳,夜晚的月亮。

……

被拐的孩子们不喜欢我,人伢子也不喜欢。人伢子说,我的牙齿是最尖的,也是最不记打的,白瞎了一张脸,以为是好货却砸在了手里。

我好像总是挨打,在家挨打,在这里也挨打。逃跑被打,抓咬买主被打。

人伢子有一根鞭子,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倒刺。它的滋味儿,没有人比我更懂。

衣料总黏在伤口上,新伤旧痕交织在一起,有时候到了夜晚,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或许是因为我总跟人伢子对着干,也可能是因为我身上总是有血,那些孩子总是很怕我。每当我从人群中走过,他们都会纷纷避开,仿佛我身带瘟疫一般。

算了,反正我也不想认识他们。

可是饿肚子很难受,如果能有一个人陪我说说话,或许能稍微缓解一下这种感觉。人伢子不给我吃的,说我这种倔脾气,就应该饿到听话为止。

我想我应该快死了,其实死了也好,难道会比活着更可怕吗?

可就在这时,一双已经看不清花样的旧鞋出现在了我眼前。

然后,我抬起头,一个窝头递了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在别人眼中看到心疼。

她真的很漂亮,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我。

总被叫姐姐的女孩,居然到了我面前。

我有一瞬的恍惚,却只能低头抓着窝头,不知道要怎么办。

父亲母亲说过,不能让人发现我是女孩。

我看起来似乎是已经把最重要的事搞砸了。

但至少,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应该也不会有人把我和凤府联系在一起。

这个问题,不能回答。

可是,应该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沉默。因为我已经用同样的方法推开了很多跟我说话的人。不管是同窗,还是这里的孩子。

我不想推开她,但更不想骗她。

我还是沉默了。

那双旧鞋果然不出所料离开了我的视线,是了,没有人会喜欢热脸贴冷屁股。

可是,身旁传来动静,我转过头去,她竟是绕到我的身旁坐下了。

她像是一道光,霸道地闯进了我灰暗的世界。

……

也不管我理不理会她,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她说,我这样倔讨不了好,就算是装也要装得乖巧,不然不等逃出去,自己先饿死了。

她的话浅显易懂,我听了,但做不到。

我咬了多少次人,她就递给了我多少窝头。

我忘了过去多久,她就这样一天一天坐在我身旁。

后来,我想我终于找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小宝……”

这是我的乳名,应该……不算撒谎。

“嗯?”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我也没有勇气再说第二遍。

很快,她反应过来,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笑起来:“小宝啊……你的名字?”

“看来,你爹娘很疼你呢!”

说到此处,她的笑慢慢僵住,然后沉默下来,渐渐地,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爹娘,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

我知道,在这里的孩子,大多牵挂父母。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挪挪脚,靠她更近些。

“……”

“我……也可以叫你姐姐吗?”

这是我主动同她说的第二句话。

……

姐姐问我为什么总是不开心,我说我想当将军。

她似乎是没想清楚这其中关联,只当我是孩子答非所问:

“小宝的愿望是成为将军吗?”

“真了不起!”她总是很捧场,“要努力哦!”

她回答得这样理所应当,我愣住:“姐姐……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为何要觉得奇怪?”她不解。

“可……我是女孩,也没有关系吗?”

她听了我的话,看向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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