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随口一说,玩么,我也不是那输不起的人……”

说话间康宏已经被按头灌下去?,喉头剧烈地颤动几?下,然后跌跌撞撞冲到窗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不得不说,看着别人倒霉,确实比自己获胜更加快乐……

秦放鹤安抚性地拍拍齐振业的肩膀,随大流狠狠笑了一回?,一脸无辜地说:“何曾有什么诀窍,刚才你们也瞧见了,我还是头一回?儿玩这个呢,不过侥幸罢了,可能是我这个人一向运气比较好吧。”

众人哪里信!

那边康宏也漱了口回?来,闻言笑道:“子归兄说这话便是见外了,我虽不才,却?也晓得这五行拳并非单纯做耍,除眼?疾心快外,也要细细观察……”

任何一种看似拼概率的游戏其实都可以归结为算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五行之中也有偏好,也就是说,看似每种都有可能,可实际上?落到具体的人、具体的游戏种类身上?,会给出的结果?并不均衡。

那浆果?的味道实在霸道,哪怕康宏已经反复漱了好几?回?口,口腔内壁仍然翻滚着浓烈的气息,这让他?的笑容看上?去?有点扭曲,简直比哭没好到哪里去?。

秦放鹤:“……噗,啊,抱歉抱歉!”

康宏:“……”

他?用力地吸了下口水,自己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秦放鹤能赢确实有诀窍,甚至不仅仅运用了概率学,还用了一点逻辑学和微表情观察。

不知?康宏本人有没有发现,因为长期握笔,他?的右手无名指和食指轻度变形,这本是读书人的通病,但?是康宏似乎更严重一点,这就导致了他?那两?个手指相较其他?三根指头不太那么灵活,动作幅度也会更大。

而每次出手之前,康宏的表情和反应也有区别,比如抿唇,比如咬牙,比如压眉。

这些信息汇总在一起之后,哪怕接触的时间过短,大家彼此并不太了解,也足够秦放鹤拿下此局。

五行拳过后,除秦放鹤之外,嘴里都跟开闸放水似的,嘶溜嘶溜好不尴尬,便继续吃喝说笑。

秦放鹤顺势道:“我虽在北地,却?也爱吃米,只是贵些,常听说苏湖熟,天?下足】,十分心向往之,奈何不得去?,可巧今日遇到诸位贤兄,可能与我说上?一说么?”

说的是南方苏州府、常州府、湖州府等的太湖一带粮食产量高?,只要它们的粮食丰收了,便足可供养天?下。

其实也有“苏常熟,天?下足”的说法,但?考虑到在场众人并无常州府人士,而康宏恰恰是湖州府的,秦放鹤便采用了前者。

出门在外,任何人的家乡自豪感都会被自动激发,故而听了这话,饶是略老成一些的康宏,也不禁面上?有光,腰杆儿都挺直了一点。

“不过借助天?时地利罢了,”嘴上?虽这么说,可康宏面上?的骄傲却?做不得假,“水多,天?气合宜,自然就多产米粮……”

“不光米多,”杜文彬眉飞色舞道,“鱼虾、瓜菜也多。秦兄,并非我说北地不好,便如此番我等北上?,一路吃的竟很?有限,不是白菜便是萝卜,再有的,也都是干菜……这在我们苏州府,那是想都不要想的,纵然冬日,少不得也弄些新鲜青菜来吃吃……”

他?说着,一干同?伴便都苦哈哈的。

本就水土不服,如今连吃的也跟不上?,他?们这一路走来,连着病了几?回?,也实在不易。

齐振业和秦放鹤听了,便都点头。

这个倒是真的。

没办法,老天?赏饭吃,北方冬日想要吃点新鲜绿叶菜,那可太难了。

真想吃,倒也不是没有,“洞子货”便是类似后世反季节大棚菜的存在。

但?成本极高?,价格极贵,一斤青菜便要几?十乃是数百文之巨,寻常人家如何吃得起?一直以来都是贵族的专属。

见秦放鹤和齐振业并未恼羞成怒,康宏等人也觉得他?们颇可交,越发谈兴大发。

秦放鹤抓准时机,又问了许多地理人文,他?们都说了。

秦放鹤一边听,一边在脑海中迅速勾画,两?浙一路的地图便渐渐有了轮廓。

这个年月,普通人是见不到地图的,因为涉及国家机密,犯法。

寻常人想要了解外界,大多只能通过三种途径:亲自去?,地方志、游记等书籍,或是外地人口述。

第一种的时间、金钱成本和风险都太高?,第二种虽好,总有缺失,况且流传起来的大多是很?久之前的版本,如今世事变迁,信息更迭,难免滞后。

而在交通和通讯极度不便的背景下,想遇到外地人也不容易。

所以秦放鹤就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挤挤,还能再挤挤!

然后齐振业就眼?睁睁看着秦放鹤看向康宏等人的目光越发和善,活像在看什么移动的宝库似的。

齐振业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后知?后觉想起来,类似的眼?神,似乎也曾落在自己和县学一干同?学身上?……

问完了地理地势风土人情,秦放鹤又顺势引到这几?次考试,说起考官出题刁难等等。

在座的都是多年考出来的,感慨颇深,故而一听这话,便如遇到知?己,善谈的不善谈的,纷纷打?开话匣子大吐苦水。

这个说院试那几?日阴雨连绵,他?竟腹泻不止,险些便落了第。

秦放鹤便在心中默默添上?一笔,哦,某年某月某日起,连续五日,苏州府小?雨不歇。

那个说某年冬日格外冷,竟下雪了,县试时好些考生没有准备,都染了风寒,当场病倒好几?个。

秦放鹤又更新:某年某月冬,松江府气候异常,气温极冷,某日竟下了中雪……

又有人说县试时他?分明?名列前茅,府试时竟一落千丈,生生错过一届。

秦放鹤心头微动,隐约带着引导性地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想必是知?府大人与知?县大人的理念略有不同?。”

那人便点头,“便是如此,先前的地方父母最爱儒家,可谁能想到呢,知?府大人竟偏好庄子……”

话赶话说到这儿,秦放鹤再问起那边几?任知?县、知?府的名讳和传闻、喜好时,就一点也不突兀。

最后,他?甚至连带着前后几?届的学政和主副考官都问出来了。

一顿饭下来,众人关系突飞猛进?,康宏等人满足了炫耀欲和倾诉欲,而秦放鹤也满足了收集癖,一旁的齐振业也看足了好戏,可谓皆大欢喜。

后面各自回?房,秦放鹤便埋头扎在书桌边狂写,将脑海中汇总的地图和历任官员、考官名单都整理下来。

齐振业生怕打?扰了他?的思路,老老实实在旁边研墨、递纸,十分勤劳。

经过反复删减、修改,秦放鹤将前面不大成功的草稿都烧了,仅留下一图、一清单,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

若这大禄朝是历史上?现实存在的,秦放鹤本可以不用这么费事,可偏偏没有,甚至就连熟悉的地名背后,也多有不熟悉的地理和人文特征,由不得他?不上?心。

齐振业凑过脑袋去?看那地图,大为惊叹,“若你来日去?那里做官,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了。”

跟着秦放鹤时间久了,对方的习惯和行事作风,齐振业也大致摸清,那叫一个不走空。

简单来说,就是秦放鹤的每次行动,甚至每句话,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不会白干。

这一点,让齐振业非常敬佩,时不时也会想,他?不累的么?

秦放鹤笑着点头,“各人好恶不同?,口述么,难免有歪曲、夸大之嫌,但?基本的地理地势、人文风貌做不得假,甚至地方上?的大事,也能相互论?证,又多正史、地方志看不到的细节。”

不但?可以自用,或许在关键时刻,还能卖个人情。

很?多时候的很?多战争,包括有形的无形的,其实本质都是信息战。

谁的信息更迭更及时,掌握得更详细,谁就能赢。

便如异地做官,且不说交接之后下头的官吏会不会排外,抱团欺负,光是了解当地情况就要好久。

可如果?事先有了准备,一切就都不同?了。

次日众人又凑到一处文辩,期间还有寺里的大和尚在旁侍奉,竟意外是个点茶高?手,能将茶沫轻松冲出迎客松的姿态,众人见了,啧啧称奇,十分夸赞。

因双方行程路线不一,不能同?行,隔天?便相互道别。

临行前,那主持大和尚还拿着斗方、宣纸跑来,挨个儿请他?们题写了字迹文章,有擅画的,也留了一副,连齐振业也没放过。

众人看破他?的小?心思,俱都笑着调侃,“您老也是精明?的……”

大和尚便如赌徒押宝,想着万一来日谁高?中,或是位及人臣,自家不就发达了么!

越靠近都城,应试和游学的举人就越多,接下来几?天?的路上?,秦放鹤和齐振业等人又先后遇见了好几?拨。

秦放鹤便化身交际达人,如法炮制,记录得不亦乐乎。

进?到十一月开始,风雪就频繁起来,期间数次道路受阻,众人不得不原地停驻。

因不急着考试,倒也悠闲自在。

等腊月十一,正式踏入都城望燕台南门那一日,秦放鹤身上?已经攒了厚厚一大卷地方舆图,囊括大禄朝近乎三分之一的疆域。

而朝臣的名单和个人信息,也攒了两?个本子。

搞得齐振业非常紧张,生怕被人发现了,怀疑他?们要造反。

望燕台为三层嵌套结构,由外向内分别是外城、内城和皇城,外城共有陆路大小?城门十三座,另有水门七座,十分繁华。

但?凡天?下所有,皆可在这里找到,其中亦不乏各种肤色的番邦人。

内外城看似只隔着一道城墙,实则却?更像是阶级划分,内城包裹皇城,外面的也都是各部衙门和诸多达官显贵的住宅,又有庙宇和朝廷供奉。

外城则多以当地百姓和外地客货为主,齐振业家的产业便在外城偏西一点。

层层盘查之后,秦放鹤一行人自南侧门入外城,先去?齐家的宅院落脚。

那城墙极厚,幽暗深邃,饶是正午烈阳也无法照透,马车足足走了十几?息,众人才觉眼?前一亮,与各地截然不同?的庞大和繁华扑面而来。

耳边回?荡的是各色方言,空气中浮动着的,除了尘土风雪,还有金钱和机遇的味道。

秦放鹤下意识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中某些遥远的熟悉的东西开始复苏。

终于来了。

京城寸土寸金,建筑等级森严,自然比不得清河府和章县的,齐振业还有点不适应。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秦放鹤来不及安置行李,就让秦山跟着一个熟悉本地的齐家伙计去?孔家和汪扶风府上?递送拜帖。

孔家那边,还额外带了一封书信,写了他?们现下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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