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清河府之前,方云笙没有再单独找秦放鹤说话。
临行前,秦放鹤特意往衙门口去了趟,也没让人通报,只在门?口行了一礼,然后就和齐振业上了马车,踏上返程。
马车刚离开?不?久,一人便自门内探出头来,望了几眼,转身去向方云笙禀报。
若秦放鹤在场,必然就能认出此人便是院试结束后的宴会上,他“走错路”遇到的幕僚。
方云笙正在书房内写信,听了那幕僚禀告,笔下微微一顿,“知道了,去吧。”
那幕僚不?敢多?问,顺势退了出去,关门?的时?候还?在不?解,大人素来看?重那秦解元,如今怎得反倒生疏起来?
书房内又只剩下方云笙一人,他看?着笔尖停顿洇开?的墨迹,皱眉,重新拿了一份来写。
可惜了,都可惜了。
那小子?倒是?不?忘本,也罢。
之前忙碌尚且不?觉得,如今稍一清闲,便觉归心似箭。
秦放鹤和齐振业一行人日夜兼程,于五日后返回章县,正值夕阳西下,城门?都快关了。
城外薄暮冥冥,似有?无?数暗夜巨兽尾随;城内华灯初上,人潮汹涌,扑面而来的烟火气瞬间将那些可怖隔绝在厚重的城门?之外,分割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路边渐次亮起彩灯,那些灯笼逐渐组成瑰丽长龙,蜿蜒着向远处的夜色伸展而去,一眼望不?到头。
恰是?饭点,路边食肆内涌动着繁复的香气,热情的伙计站在门?口招呼客人,挑剔的食客迫不?及待想要填饱肚皮……
看?到熟悉的街景,齐振业双眼都放了光,一迭声?地催促车夫,“快快快,回家?吃饭,吃饭!”
再没什么比疲惫过后,家?人端上来的一碗热饭更能抚慰人心的了。
“哒哒、哒哒”,马蹄和车轮滚动声?骤然急促,穿过几条街道后,便来到齐家?所在的宅院。
齐振业抢先跳下车去,一眼便见大门?敞开?着,妞妞正在奶娘和两个丫头的看?顾下玩藤球,翠苗则在两步开?外的过堂内做针线,安静而美好。
“哎呀,达的好妞妞,想死达咧!”齐振业冲过去,一把将小姑娘拎起来举高。
妞妞发?出快乐的尖叫,搂着他的脖子?撒娇,“达,你咋才回么!”
丫头婆子?们抿嘴儿笑,行了礼,又冲里头禀报,“太?太?,老爷回来了!”
翠苗早听见动静,闻声?也站起来,恰好看?见迟一步下车的秦放鹤,也是?欢喜,忙带人上前迎接,“可算回来了,哎哟哟,见过举人老爷。”
众仆从便都跟着行礼问好,面上皆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月初他们就听到府里传回来的捷报了,虽说自家?老爷没中,但亲如兄弟的小秦相公?中了,也是?大喜事。
秦放鹤笑着上前,虚虚扶起翠苗,“嫂子?折煞我了,一家?人,不?必多?礼。”
“一码归一码,”翠苗却正色道,“如今你是?正经举人老爷,哪里是?好怠慢的,知道的呢,说咱们是?一家?亲热,不?知道的,若回头传出去,该说饿们不?晓得礼数哩!”
又招呼妞妞问好。
妞妞还?在齐振业怀里呢,闻言捏着手指茫然道:“举人是?啥咧?”
众人大笑。
是?了,她还?小,哪里知道大人们的事?
翠苗跟着笑了一回,立刻吩咐人去烧水,又叫了管家?来说:“两位老爷都顺顺利利家?来了,上上大喜,你快去库房取几挂红鞭放了。”
盼了这些天,可把人盼回来啦。
管家?喜滋滋去了。
不?多?时?,门?外果然噼里啪啦震天响,引来左邻右舍观看?、打听。
自有?家?下人带着秦山、秦猛安置行李不?提,里头秦放鹤和齐振业都各自沐浴过,又换了新衣裳,重新梳了头,顿觉神清气爽。
因是?自家?,不?必拘礼,秦放鹤只穿一身淡青色家?常袍子?,也不?束巾,仅以木簪束发?,煞是?潇洒。
才收拾好,前头就叫开?饭,秦放鹤应了,顺势竭力伸展,就听得身体各处关节发?出爆豆子?般的声?响。
北方秋日多?大风,风中多?沙尘,也懒得骑马,这几日老窝在车里,感觉筋骨都锈啦。
依旧是?那张熟悉的饭桌,墙角铜莲花烛台上几只牛油大蜡烧得正旺,将屋子?照得亮堂堂。
齐振业正带着妞妞玩府城带回来的玉髓雕的九连环,一只只玉环、玉棍相互碰撞,清脆极了。
见他进来,妞妞立刻扭着胖乎乎的小身子?大声?告状:“小秦叔,饿达不?会咧!”
齐振业闻言挠头,兀自不?服气,“饿啥不?会?那是?给你机会,叫你自己玩……”
他打小就不?擅长这些,分明回来时?学过了的,可谁知一路颠簸,好似把那点技巧都颠了出来,落在路上了。
这小丫头,咋说话么!
秦放鹤失笑,“饿也不?会咧。”
他可不?好摧毁一位父亲在女儿面前的完美形象。
“咦”妞妞诧异道,“你也有?不?会的?”
秦放鹤过去刮刮小姑娘的鼻子?,认真点头,“是?呢,是?人就有?不?会的,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学会了就是?。等妞妞会了,教教小秦叔吧?”
妞妞捂着鼻子?咯咯大笑,闻言用力点头,“嗯!”
“哎呀,别玩了,”翠苗亲自去厨房验了菜,这会儿带人进来,见两大一小嘻嘻哈哈闹作一团,又好气又好笑,“妞妞,带你达和你叔去洗手,别笑咧,回头肚子?里进去气难受。”
妞妞脆生生应了,果然放下总解不?开?的九连环,也不?要人抱,自己手脚屁股并用,一点点蠕动到炕沿,然后嘿咻嘿咻背过身去,小短腿儿扑腾着,顺着往下滑。
“估摸着你们就快回了,饿天天叫厨房预备着呢!”翠苗的脸庞被烛火映得红扑扑,声?音轻快道,“虽入了秋,白日还?是?燥热,你们赶了好几天路,身子?正是?弱的时?候,不?好大荤大肉的吃,今晚先将就用些清粥小菜,缓缓肠胃,明儿咱们再杀羊!”
她亲自端了个盘子?上来,对秦放鹤笑眯眯道:“之前听饿当家?的说,你爱吃这个,今儿就预备着了!”
秦放鹤看?时?,竟是?一盘用麻油、香醋等凉拌的羊杂,因去了浮油,故而虽是?荤菜,却半点不?腻。
这种被人记挂的感觉很好,秦放鹤谢过,果然就着小米粥吃了几大筷子?。
“还?得是?嫂子?,比我自己弄的味儿好多?了。”
翠苗听了,越加得意。
自家?人吃饭,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席间齐振业主?动说起要跟秦放鹤赴京游学的事,“快么,也得小半年,慢么,一年上下也就回来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有?些忐忑,担心翠苗心里不?舒坦。
哎呀,她一个女人,带着娃娃,在这异乡……
怎料翠苗只是?初时?怔了怔,然后竟越过齐振业,径直向秦放鹤问道: “啥时?候走?饿叫人收拾行李。”
齐振业:“……”
咋听着还?迫不?及待!
这夫妻俩的相处模式每次都让秦放鹤忍俊不?禁,“倒也没那么快,十月下旬吧,明日我们先去衙门?办路引,之后说不?得还?要往县学去一趟……”
他还?要回白云村处理一点事,快不?了。
齐振业别扭,这婆姨,咋一点儿不?知道心疼自家?男人!就不?会挽留一哈?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翠苗毫不?留情翻白眼,“饿还?不?知道你?那狗脾气,哎呀,没人管着得上天!就是?个累赘么!人家?愿意拉扯,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别不?知道好歹。”
又对秦放鹤说:“他这个人啊,瓜得很,出门?在外的,你多?担待,有?什么不?对的,只管捶他……”
齐振业急了,“你,你就不?想饿?”
“想有?屁用!不?当吃不?当穿。”翠苗麻利地掰了一小碗馍,舀了一勺雪白羊汤泡了,又挖几勺羊杂,一并递给妞妞,顺手把她掉下来的两缕小黄毛扎上去,头也不?抬道:“往日在县学不?也才一个月回来一次?”
虽说都在一座城里,平时?她也懒得去看?,要照顾娃娃哩!
男人么,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窝着没出息,她达说过,就得趁着年轻多?出去闯荡。她家?也就是?看?中了齐振业的爹娘那一点,觉得不?错,估计有?其父必有?其子?,齐振业想来也有?闯劲儿,这才舍得把闺女嫁过去。
如今翠苗有?孩子?作伴,有?钱,又有?下人伺候,还?意外攀上了举人老爷,一点儿都不?觉得苦,反而觉得自家?娘儿们待着的时?候挺自在。
甚年纪做甚事,要想看?,等以后都老了,折腾不?动了,窝在家?里看?个够!不?差这一年半载的。
齐振业:“……”
饿就多?余问!
次日一早,秦猛该去县衙复命,秦放鹤和齐振业也去办路引。
有?举人身份在,一应手续俱都精简,前后不?过两刻钟,新鲜的路引就得了,那管事的官吏还?祝他一路顺风云云。
知道秦放鹤还?想与周县令叙旧,齐振业很识趣地说:“饿就不?去了,估计他老人家?也不?待见,饿先回,看?拾掇些冬日的衣裳铺盖,路上好用。”
十月出发?就挺冷了,等到京城,寒意更甚,衣裳铺盖自不?必说,车篷也得换成冬日的皮毛厚实的,不?然出门?就冻透了。
至于去了京城的住处么,秦兄若想去寻他师门?,便去;若不?想,齐家?也有?开?在那里贩卖羊肉、皮毛的铺面,自然少不?了自家?人住的屋子?。
最近几个月,秦放鹤也算县衙的名人了,那门?子?一看?他,脸上登时?笑出花来,亲自下阶相迎,上半截身子?都用力弯下去,“原来是?秦解元,您老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小的好去接。”
您老……
虽晓得是?敬称,可看?着对方那满面褶子?,秦放鹤还?是?不?大适应,“事情有?些多?,不?及安排,对了,周大人可在?”
“在呢在呢!”那门?子?先打发?人去报信儿,自己则径直越过门?房,亲自引秦放鹤往二院而去。
这便是?身份不?同的好处了。
若在以前,哪怕衙门?上下的人皆知县太?爷看?重小秦相公?,可终究只是?小小秀才,来了也需先在门?房内等候。
如今他是?举人老爷,乃是?半副官身,自然可以入内等候。
还?没到外书房,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内里伺候的来,“大人说了,请秦相公?直接进去呢。”
昔日是?“叫”,如今是?“请”,各中微妙之处,实在有?趣。
才进去,就见周县令拿着热手巾擦手,估计方才正在写东西,随意且亲昵地示意他随便坐。
“才回来,也不?好好歇几天,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
昨儿翠苗那边一放鞭,恨不?得半座城的人都知道秦解元回来了,他自然也不?例外。
秦放鹤说了自己即将外出游学的事,“虽未曾在外说,然大人对晚生照拂提携之恩,永世难忘,终究要亲自来拜会一番,方能解晚生忧思不?舍。”
意思是?,不?用担心我来日身份变化,你我之间的交情不?会变,一直以来您对我的照顾,我也记在心上。
所以就很舍不?得,哪怕昨天刚到,累得要死,也还?是?第一时?间跑来拜您啦!
连孔家?都没去哦!
相较老谋深算的方云笙,其实秦放鹤更喜欢跟周县令打交道,因为此人行事更简单直白一点,或者?说城府没有?方云笙深——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在县令的位置上缩着。
况且现官不?如现管,方云笙品级虽高,却不?在章县地界上,倘或白云村或县学有?难,一时?怕也顾不?上。
怕自己看?中的人过得不?好,更怕他过得太?好,此乃人之常情……
看?着依旧年少的秦放鹤,周县令要说心中不?别扭,那是?假的。
这才多?久?他竟就成了解元!我这么大的时?候干嘛来着?
又是?汪扶风的弟子?,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反观自己,年纪几乎是?对方的三四倍,虽接到圣旨说年底进京述职,可到底有?没有?缺,什么时?候能谋到?一个月,一年,还?是?五年十年?都是?未知。
纵然方云笙有?过承诺,究竟没落在纸面上,况且二人之前并无?瓜葛,既非姻亲,也无?师承,终究不?可全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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