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要耐着性子去听,才能知道缘由。君不白落座,桌上气氛诡谲。
面色苍白,气息虚弱的沈万鲸拍桌而起,摇摇欲坠,指着沈清澜质问道:“李三郎,你究竟想干什么?她是谁, 清澜是不是已经被带去长安了!”
百晓生丢掉拐杖,掰着腿坐正,从桌下摸出一壶青梅酒,独自斟酌,“她能是谁,自是你女儿沈清澜啊,如假包换。”
沈清澜夺过百晓生手中的酒杯,饮一口青梅酒,青梅酒太甜,吐舌,将酒还给百晓生,依旧挑着灯花。
沈万鲸双目通红,讥讽道:“我女儿,李三郎,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沈万鲸回头,指向无字牌位,“当年我大姐未出阁便跟了你,死后连个牌位都没有。清澜可是她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你为了你那什么狗屁长安,就要送她去淌这没有尽头的黄泉路,你莫不是忘了当年对我大姐的承诺!”
沈清澜是百晓生的女儿,这消息有些始料未及。君不白恍然大悟,沈清澜命格并不是与长安女帝相似,而是她本就是正统的帝位血脉,能危及女帝的存在。
归农山庄这趟水,他淌得有些深,大姐应该知道此中利害,才嘱咐他远离归农山庄,置身事外,保全自身。不过知晓沈清澜身世这天大的事,此时抽身,已然来不及。
百晓生放下青梅酒,望向无字牌位,自嘲道:“我啊,不是一个好夫君,因为长安,我让你大姐葬送了自己,明明练了二十年的剑,却不能护她周全,就连名字都不能为她留下,死后也只能在地底建一座衣冠冢,不见天日,你说可笑不。”
洞中那些不知名的剑法痕迹,原来来自百晓生。
君不白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见到青梅树下,有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洞中练剑,后来,少年须发苍白,神情颓然,眼中再无光亮,瘫坐在青梅树下,用剑打磨鹅卵石,三尺长剑磨成短剑,短剑磨成匕首,最后只剩剑柄,剑柄磨没了,便用手去打磨,满池清水滴上灼热的鲜红色。
无鞘的剑,还怎能再锋利,再后来他去了长安,断了一条腿,一蹶不振,丢弃原本的名字,成为孤野之人。
百晓生还在讲着,声音惭愧:“我啊,也不是一个好子孙,李家千万人换来的基业,过了这些年,我依然没能踏入长安,实在愧对列祖列宗。”
独饮最伤神,君不白扯过酒壶,饮上一大口,酒微甜,青梅略酸。
百晓生将酒壶夺回去,死死攥在手中,那是他的东西,谁都不能夺走,目光坚定道,“可是我啊,想当一个好父亲,”
沈万鲸一甩衣袖,嗤之以鼻,“好一个好父亲,没有你,这些年清澜过得不知多幸福。“
随后豪言道:”她只要是我江南首富沈万鲸的女儿,天塌下来我就能替她扛着,长安的人要来带她走,我便可以撒出千两万两的黄金去请人来阻拦,她依旧可以衣食无忧,没有家仇国恨,一生平安。”
挑灯花的沈清澜被沈万鲸瞪得后背发凉,毕竟是假冒的,收敛神态,端坐在长椅上。
百晓生捏碎酒壶,用酒水在桌上写下长安二字,每一笔都入木三分,“如今长安已经知晓她的身世,这江湖,又有多少人敢与长安作对。”
巍然屹立的长安与江南一隅的沈家,孰轻孰重,沈万鲸心知肚明,当年沈家是落魄,无力与长安抗衡,可如今,在他操持蓄养下,沈家已是江南首富,眼线遍布全国,富可通鬼神,又何惧长安。
卧榻三年之久的沈万鲸,病恹恹的神态全无,气魄夺人,握掌成拳,“一座长安城而已,又能奈我何。你若是怕了,就早点回你的归农山庄种地养鸟去吧。清澜是我养大的,若是长安咄咄逼人,搭上整个沈家,我也能护她周全,答应我大姐的事,我决不会食言。”
百晓生不敢苟同,青梅树下堆满的鹅卵石,是他沉在心底的悲凉,痛心道:“若是败了呢,她会落得跟你大姐一个下场。”
沈万鲸垂下头,低声回道:“你们归农山庄在民间的渗透,到时藏个人不是易如反掌。”
百晓生先是悲凉,再是无奈,然后鼓足全身力气,破釜沉舟道:“我藏了一辈子,不能让她再跟我这般躲上一辈子,以后她还要嫁人生子,她的孩子也要藏上一辈子,不见天日。”
第一次得到长安的消息,百晓生先是紧张,想着只要将沈清澜带到自己身边,以归农山庄的势力,将她藏上一辈子,平安此生,便是最好的安排。
在苏州城遇见明月楼出逃的杀手双月,他有了更惊险的谋划。藏了一辈子,女儿依然被长安忌惮,若是她再嫁人生子,她的孩子定然也会被长安忌惮,以此往复,何时才是头。
他要赌上一把,布一局颠覆长安的棋,让女儿可以光明正大走在暖阳之下,睥睨天下,俯瞰众生,不为任何人左右,平安此生。
百晓生的第一步棋是右手边的双月,他扯动嘴角,胸有成竹道:“昨日归农山庄已放出风声,清澜依然在沈家,那些长安来的贼人定会认为掳走的只是她的影子,一定会折返回来,到时只需将她与清澜掉包,替清澜去长安扫清一切阻碍,等一切平息,以沈家的财力和归农山庄这些年的谋划,拥清澜入主长安,轻而易举。”
沈万鲸双拳砸在桌面,如此异想天开,简直荒唐,指着双月化成的沈清澜破口大骂:“我不同意,你居然让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来左右局势,若是稍有偏差,清澜会……。”
沈万鲸收敛情绪,不再往下讲,大姐的下场历历在目,不能再让清澜步大姐的后尘。
一抹悲凉落在百晓生眼中,然后回归平静,手中有一片碎瓷扣进肉里,直勾勾盯着沈万鲸,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为何不放手一搏,为了清澜,也为了你女儿,你当真打算一辈子让你女儿做个丫鬟,不与她相认!”
女儿两字,戳到沈万鲸心中痛处,他摇晃着,脸色更苍白,轻咳几声,咳出血色,用衣袖胡乱擦去嘴边血渍,扶住桌角缓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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