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阿勒斯兰北郊,马戈河帐
连绵的营帐外是黑压压的一片,数十支暗红军旗立于营外,猎猎作响。披着黑甲的武士们斜背着短矛,一手压着刀柄,一手牵着马绳,静候在马戈河帐外等待着军令。
突然,有快马疾驰,奔向骑军。在其入列后,又有数骑出,四散向骑军各处。
调令到了!
一时间,马嘶声和人群的高喊混杂在一起,八千军骑调拨马头,军旗兵一马当先,骑军紧随其后,如箭矢般翻涌向前!
金色的原野上顿时涌出一股黑潮!
骑军逆风而行。姆卜沙并列在马群末尾,压低身子穿过涌来的风。他的发辫被吹得几乎平直,剧烈的颠簸让这位东边平原的少年极不适应。
黑马在起伏的草坡上如履平地。
铁游骑无愧于草原第一骑军,没有一个部族的战马能够与伊姆鄂草原上的“黑风”媲美。
战马沉重的呼吸声几乎要盖过风声,原本温和的风此刻也如刀割般愈发锋利,可姆卜沙的心却半点也凉不下来,炽热得像一团火在胸口燃烧。
不止是他,在他身旁不远处,几位身披轻甲的少年也是如此,他们跟在军队后面,却是要迈向属于他们彼此之间的战场!
与此同时,在马戈河的南岸。
岸边,牛羊在河边饮水,牧民躺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布帐下。那是由两根木棍撑起的小帐子,两堆碎石压在皮草布的两角,以防止风把布吹起。
他们享受着烈日下的狭小阴凉,有人嘴里叼着粗制牧笛,笛声绵长在两岸。只要有凉风吹过,他们就会惬意地合上双眼,聆听草坡上传来的嗦娑声。
待风弱了,牧民们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看看牛羊群是否走向远处。
宁静被打破。
忽然,他们感觉大地在轻颤!然后越来越重,就像是夜间轰隆的雷声!南岸的牧民们惊恐地坐直起来,齐齐向南边瞪去。
南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抹苍黄,渐渐地,这抹苍黄向两边扩散。牧民们看清了一些,那是飞腾的尘土!
“是马蹄声!”有人喊着,连同北岸放牧的人们都听得清楚。
河面上水纹开始逆转,大风开始向南边刮!
汗王一马当先,逆着突来的风势割开尘烟,身后血红色军旗如潮水般起伏涌进。牧民们感觉大地的震感愈发强烈,想要逃窜。但不知为何,他们一动不动,目光仿佛被涌来的怒潮吸引,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平静海面上汹涌的波涛,所有人都被强烈的好奇心揪住,牢牢被钉在原地。
牛羊们惊恐地四散逃开,留下呆立原地的牧人。
是汗王!有人认出马背上的男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平日里温和健谈的汗王,正在辽阔的大地上唤醒自己内心的火焰!
涌来的怒潮出现偏离,切入空阔地带,然后径直奔向河岸。
牧民们呆呆地看着骑军直冲马戈河。
突然,汗青宝马长嘶一声,奔流向前的潮水猛地刹住。风似乎减弱了一些,铁游骑的军骑们开始听到耳畔传来牧民的议论声。
“驱散他们!”可戈紧随在汗王身后,趁着马速减弱,抬起头高喊。
黑潮出现分流,铁游骑引导着牧人和牛羊向远处离去。
“还有北岸!”奔跑的马背上,可戈直起身子,迎风高喊。
骑军中出现短暂的高喊声。
紧接着,就有铁游骑扬起马鞭,胯下黑马低嘶,几道黑影从汗王身旁急掠而过。黑马沿河水奔驰,随后猛地一转,纵身跃入马戈河浅滩!
在临近河岸处,汗王猛拉缰绳,汗青宝马发出沉重的出气声,然后是被拉出血痕的嘶鸣。身后骑军气势一减,战马群在奔跑中急停,长嘶声起伏不断。
“汗王!”可戈靠了上来,摘下铁盔,“要在这里搭营吗?”
汗王沉默不语,凝望着北岸离去的人群和牛羊,仿佛是在思索,目光又好像是能透着碧青色的土地看到些什么。
无人言语,只有喘息声在河岸起伏,不止是马儿的,还有人。
所有人心头都不平静,回味着方才的原野疾行,铁盔缝间灌进来的风让他们觉得要割伤眼睛。众人惊讶的发现,这位已经长出皱纹的男人竟还能以如此强大的奔势在草原上疾驰,这样的活力就连那些年轻的武士们都自愧不如。
可戈目光灼灼看向汗王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年轻时的事。
那是一群二十来岁的青年,他们或是奴隶,或被遗弃,又或是碌碌无为。但他们心里都有着一捆薪柴,在追随着弱小的王子奔入大寨时烧向了那些看不起他们的人。
御马急行的军骑都听到了强烈的心跳声,汗王也是。他们都感到兴奋,可汗王没有。
他只感觉到愤怒、悔恨和……一抹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恐惧。
当他走出阿勒斯兰的那一刻,北原的狼嚎声仿佛穿过了雪松林,穿过了依马北草原,穿过了马戈河畔,在他的耳边响起。
他仿佛在那一刻看到了跪伏在地的人群,文士们惊慌失措、随从们惶恐不安、贵族们暗暗的讥笑……那好像是对他的惩罚。
他的儿子们就是在那片地方自相残杀。
他有些后悔,可还有不甘。
他更换了预先定下的扎营地,重新回到这片令他神伤的地方。
他在风中一次次扬起马鞭,可风刀割般的疼痛根本不值一提。
老人蓦然抬眼,遥望北方的天际。在那边,他有个孩子永远地睡去了。
“还记得这吗?”汗王突然开口。
“记得。”可戈沉沉地说。
“这儿不是个好地方啊。”汗王幽幽地说。
“要换吗?”
“不了。”汗王回首,目光平静得可怕,“我想看看是什么夺走了达布提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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