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芸身受重伤,面如白纸。药师的大能,夺水之术的多次摧残已经让他的经脉难以承受,让他大约知道今天很难活着走出去了,转过头来紧紧盯住杨昶。

他是药师的儿子,也是沈氏的儿子——沈芸,沈宜栀。这个叫人闻风丧胆的权阉,自始至终,甚至没有冒领任何一个其他人的名字。

只是在命运的琢磨切磋之下,纵使相逢应不识,竟没有一个故人能够记起他。

杨昶却已经不能再理直气壮。

谢若悬惊讶道:“如果那妖人说的是真的……春水,本来就是沈氏的东西。”

其余人都望着他。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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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昶终于在众人的眼光中,用尽所有的勇气抬头,直视沈芸的目光:“不,你不是他。”

沈芸此时倒淡然之至,他清秀的长目中流露出和风春水一般的微笑,倒像是久别重逢:“十二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昆仑台见面的时候,你弹奏了《流水》,可琴音调得不对,你还记得是哪根弦错了吗?”

杨昶打了个寒战。

“是宫音和羽音。你说,宫音本是正音啊,却落得如此下场……”他好像在回忆,又好像在叹息。

“不,宜栀已经死了。”杨昶神经质地道。

“杨长晔,你说的很对,沈宜栀早就死了——死在约为儿女婚姻的朋友的陷害之中,死在高山流水的知音的举报之中。

那个时候,我居然是真心希望我们能够成为真正的兄弟。”沈自丹语气嘲讽,目中血红。

“那你应该为没有早点杀我而后悔。”

沈芸高傲地扬起头,眼中目光冰冷如刀:“如果我有杀你的意图,你早就百死无生了。我没有杀你,也没有故意找云武复仇,——过去的仇恨没有任何意义,我还有使命。

有人在背后看着我的背影,

他身上背负着整个帝国的命运,他以后将要将许多人的性命、乃至帝国的城池疆域放置在千年的秤上称量得失。

我要教会他,一个人的仇恨得失、一时的激愤不平并不是不可跨越的,凭借宽广的胸怀,我们的灵魂最终可以包容命运给我们的苦难;

哪怕是仇雠的子女也可以得到你的宽宥,因为那恶并不是她们亲手做下的,

所以罪行就不随着血脉流淌下去。

她们的智慧和勇敢最后会得到团结和磨炼,

直到有一天她们为了这个共同的国土而作出正确的选择。

所以我并没有向云武隐瞒我的身世和意图,愿以将军头为樊于期,进秦宫的投名状。云武是自愿赴死的。”

“所以早知道两位小姐是云武的后人,你甚至没有迁怒于云武的女儿吗?”

那一丝残存的寒玉内力,就是你灵魂的证明。

但是,但是,药师在世界上的时间已经到了尽头。沈芸突然浑身灵力凝滞,气息散乱。

他快死了。

未竟的事业,未解的冤仇,不曾说出的命运曲折,被各人掩藏的幽微思绪,就这样随风飘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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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华川谷别业,地牢中的莲花王女白玛赛目喃喃祝祷:

“三山离去,永生者的后人留在岸上,

被称作药师。

药师行在地上,见人类受苦颇多,五蕴盛的泥淖中苦嚎呻吟,

于是不忍,要救人类出泥潭。

人类中总有那堕落的,

他们见药师大能,

不知道感恩,只想将那永生之力据为己用。

于是扑杀药师如羽毛灿烂的翠鸟、如牙长而洁白的象群,

于是地上药师逐渐稀少,

人类中瘟疫蔓延,再没有救援。

这地上药师被杀尽,

今日药师血脉已断,

不是药师的劫难,就是人类该受的报应。”

白衣僧人继晓(有着李恪睿极其修长英俊而诡异的脸)从黑暗中显示出身形:“阿弥陀佛,白玛赛目。”

莲花王女上下打量了他,然后行了个礼道:“九殿下。我在我母亲的回忆之中看到过你,但你和她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白衣僧人皱眉:“曾经我不愿成为殿下,只愿匍匐在冥冥的脚下,在祭司的面前。”

莲花王女:“殿下只是觉得冥冥的权柄高于皇帝的权柄,祭司的大能超越殿下的大能罢了。”

白衣僧人叹了口气,并没有否认,只问道:“她是她吗?”

莲花王女:“黄泉剑出,破军新王;不死走地,药师还生。新王怎么会是旧王?”

莲花王女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抬头看着沈自丹为困住她、保护她的地牢中的寒冰阵开始融化,纯净的水滴落在地上,如同倒计时的水钟滴答:“冰霜之使,快不行了。”

白衣僧人嘲笑:“洛均他赌输了——人类到底还是赶尽杀绝了最后一个药师。先知说,不要落到没有药师的时间,没有破军势、没有王的三山,无论有多少先知,一旦落到这片土地上,就必然被人类的贪欲全灭。”

“除非新王给予公正,除非新王恩赐重生。”莲花王女透过地牢的铁栅栏望向星空。

破军星升起来了,她们距离那个约定好的时刻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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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芸濒死,春水突然发出鸣动。

地上似乎隐约出现白色光络,像是一个模糊的圆厅的影子。

蓝迦楼以询问的目光看了看春水,似乎在和它确定。

蓝迦楼叹了口气,道:“既然我有缘得遇永生者的后代,药师的遗腹子,就让我代行定判断的权责,申这药师的冤,揭穿这人类的恶行,叫死去的人都张口,叫沉默不语的都发声。”

他以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方式舞动春水,与剑法比较起来,更像是一种古典祭祀式的舞蹈。演练完这一套仪式,他绕着十米见方的一个圆,走了一圈,就如同沈芸当初在莲花王女的指导下,用白冰阵保护狱中张黻,是如出一辙。

在春水剑尖所指之处,白色的冰霜凝结,地上出现了一个以蓝迦楼为中心的白色的圆圈,圈中冰雪凝成六棱状细碎华美纹饰,如同藤蔓植物一样攀爬蔓延,直至填满整个圈,才令人在明暗中分辨出那是一架天平的形状,在人类眼中,公义永远和秤平相联系。

而在那圆形的庭的中央,蓝迦楼的形象也开始改变,他的蓝袍渐渐褪去颜色,像是蓝色的墨水被吸收,变成纯净的白色,只剩下腰间的一条金带。

他的脸也开始失去颜色,只剩下石膏雕像似的形态,众人定睛分辨,才发现,在他的面孔之上原来是浮现了一张纯白的面具,那面具像是还未凝固的石膏液体一般,完美无缺地附着、描绘出他的面目。

那流淌的白色液体面具、表面自下而上地渐渐凝固,显示出银色的金属光泽,等凝固的锋线进行到他的双目之时,那里却凝结出三颗硕大的如婴儿拳头大小的宝石,最左边那颗是白色,中间那颗是蓝色,右侧那颗是红色。这三颗宝石镶嵌在一个银色底盘、密密麻麻镶嵌着波纹状的紫水晶和细碎的钻石的眼罩上,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蒙得严严实实,倒像是一个三眼的巨人。

萧怀遇口中呼道:“三面目?!这就是三山祭司的信物、三山权柄的王冠、权杖和玉玺,这就是九殿下想要抢夺的三面目?”

白色代表真实,蓝色代表理智,红色代表愤怒。

蒙眼之意,在于杜绝裁判者个人的美丑好恶;狗和蛇匍匐在祭司的脚下,代友谊和仇恨都不能干扰裁判者的判断。

蓝袍褪去,白袍加身,就非三山的王和大祭司,乃是三山的定判断。

被卷入其中的陆上之人纷纷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巨大的希腊圆形剧场一般的光做的阶梯空间的台阶之上,望着蓝迦所在的那一个圆。

而那巨大的圆厅的中央,生长着一颗银色的树——不对,不是树,那是一架巨大的天平。

天平一侧的托盘是铅灰色的,另一侧的托盘是金色的。

“那是什么?”众人疑惑。

萧怀遇解释道:“那是生命之树的一个分杈,死神的天平。

铅色的盘子,是亡灵之盘,里面寄托他杀死的灵魂;金色的盘子,是生灵之盘,一旦他救了一个人,便有一片金色的羽毛,与一个亡灵抵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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