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丹一身白色暗纹蝠绣锦缎长袍,内中大红绫子中衣,露出一截通红的领子和袖口,腰间束着羊皮编织金纽的腰带,外面披着一条全狐狸皮的大氅。
他身后跟着韩偃和暗卫朔,随行只有八十骑。
他们的身后是两千年来,无数朝代汉民族在此拉锯的河套平原。当汉王朝强盛之时,河套在手;当汉民族衰微开始,河套先失。
他们勒马立于黄河东岸的高高土塬之上,默默地看着冰凌交错,如爪牙勾心斗角,滚滚的黄水向托克托方向决口,牧场草地顿成万里泽国。
沈自丹若有所思,低头看向妖剑春水。
他第一次遇到它和她,就是在黄河边上。
冥冥之中,春水仿佛和这条跨越时间,永远出现在这个民族歌谣和诗歌中的河流,紧紧相连。
他突然很想见到戈舒夜,他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告诉她,你看,春水就应当是我的;我费尽心机,背负骂名,违心杀人,就是为了这一刻。
如果春水还只是作为一把妖物被镇压在寺中,在一群江湖草莽手中,如何能够发挥如此大的作用?
我尽了我的责任,阻挡了鞑子、保卫了我的家国,——你还有什么资格怨恨我?
我有才华,我有忠心,我比其他的人都更好。我比任何人都值得获得荣光、值得你的青睐。
我没有辜负你!
不知为何,他很想为自己争辩。
可这心中奔涌的呼喊,却也只能化作一声无人知晓其中之意的叹息。
“督军大人。”韩偃提醒他。只见东边的土塬上起了烟尘,一匹黑马跟着放出去的斥候而归。
乌云连珠?
沈自丹的瞳孔略微放大,马上却是一个穿着靛青色袍子的高个子男人。
来人身轻如燕、跳下马来,长身玉立,行了一礼,诸卫士惊叹,原来那马上竟没有鞍鞯。
“后军都督府军医蓝迦楼,奉宣大总督蒋侯爷令而来。参见督军沈公公,副指挥使韩大人。蒋侯爷命我为二位带信,宣大敌军已退、危情已解。我军出大同追击百里,斩获颇多。”
他伸手交出通讯兵的腰牌信物和蒋琬的手书。不用揭开信封,就能看见里面的信纸上一个力透纸背的巨大的“胜”字的痕迹。
骑在马上的卫士们爆发出欢呼。
沈自丹虽不想喜怒形于色,但此刻内心也是喜不自胜,不禁慷慨道:“随行军将,马上无好酒,此时当举杯共饮!凡饮此杯者,皆加官一等,回京封爵赐金!”
勇士们就地以酒水干粮设宴,下马欢庆胜利,几个骑士随行携带了酒囊御寒,众人都目睹了沈自丹的才能,连韩偃也都不得不服。众人对他已经是钦佩之至,于是送到他手中。沈自丹拔开酒囊塞子,自己率先喝了一口,然后骑士们传递共饮。
众人欢呼的间隙,蓝迦楼也上前,从随身酒囊中为沈自丹倒了一杯:“蓝某敬督军大人。”
沈自丹很高兴,无所推辞,满饮此杯。
待到饮下去,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周围的世界仿佛瞬间浸入了水下,变得模糊。
“你是何人?蒙古的细作?——给我下毒?你不想活了吗?”沈自丹乘着胜利之意、酒精之兴,自恃武功高强、灵力无人能挡,此刻并没有恐惧,他刷地一声拔出春水。
再杀一个人助助兴,对他来说仿佛也不算什么。(大哥你飘了)
“你的这场胜利,不会留在历史之上。”蓝迦楼平静、自如地解释道。随着他的话语,水幕涌动,沈自丹从水幕中看到了戈舒夜。她隔着水帘,附在自己耳边,轻声呼唤:“鞑子来了,快醒醒!”
少女的身影窈窕而模糊地,隔着水帘朦胧地显现。
这像一盆凉水浇在他头上。
“是你……给我托梦了么?你在保佑我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沈自丹后退两步,目中戒慎恐惧。
“因为让你致胜的关键,超越了这个时代人类可以利用能量的方式。”蓝迦楼不正面回答他,只是展示了冰雪长城冻结的过程,“海量的负熵从虚空中凭空产生,这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
对于这个宇宙来说,热力学第二定律就是时间,就是因果律。”
沈自丹当然完全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隐隐感觉到了来人和莲花王女的相似之处:“你是药师?!”
“你可以这么理解,冰霜之使。
你用不属于人类的力量切入了人类的历史。此番你借助春水之力策动黄河,淹没鞑靼族在北的草场,夺回了河套,违反了时空不干涉条令,此行为三山所不允,
被判定为不合法。”
沈自丹仿佛宿醉未醒,他摇摇头,努力试图理解:“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药师二女可以任用春水的力量?”
蓝迦楼皱起了眉,仿佛很为难:
“不要遇到一个未来的人,因为在遇见他之前,你的未来是不确定的,而遇见他之后,你的未来就坍缩成了他的历史。
所以三山在登陆之前,我们必须剪除不符合因果律的东西,剪除所有违背因果律的枝桠。
你不能改变已经被他人观察过的历史——对你来说未来还是不确定的,但对我们来说,为了回归到正确的时间河流,我们必须做出唯一正确的抉择。”
“你在说什么?”沈自丹不耐烦地摇头嘲笑。
“你听不懂没关系,这只是一段声明,声明给所有可能路过的观察者。作为惩戒,我宣布关闭你对春水的控制权,直至定判断认为需要解开时为止。
我也曾经为了拯救落日的帝国,而犯下大错。
用了很久的时间我才醒悟,国运并不系于区区的一个奇技淫巧的法术,而是所有国民共同的能力和意志的凝聚,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蓝迦楼平静而认真地说完这句话,好像是一个幼儿园教师耐心地对着发脾气的小朋友解释他为什么不能打翻餐盘。
“呵——你认为本座会受你一个卑贱的军医的威胁吗?!”
“人类的权柄对永生者来说毫无作用,如同蛛丝。但你必须受你的戒了。
我,从祭司蓝迦楼,援引三山条例,对白剑的分支宣布——共鸣禁止。”
春水仿佛非常委屈地呜咽了一声,然后沉默了。
沈自丹有些疑惑,看了看自身上下,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你的内力还是可以用的,春水也还是世上最锋利的宝器,只是禁止使用春水超越自然的大能。”
“但你要先死了!”沈自丹的忍耐到达了极限,他内力灌注,挺剑刺出!
他们之间突然出现一道六角形的冰盾,上面光阵绽放如莲花。
啪嚓!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水幕像一个被戳破的气泡那样碎了,周围将士的欢乐宴饮的声音传进来。
这让他们看到的一幕显得非常分裂:前一秒还在众乐乐的沈自丹,突然精神分裂似的暴怒要杀死传来捷报的信使。
“督军大人!”韩偃上去掣住沈自丹衣袖:“怎么了?!蓝大夫为救助大同军士立功颇多,这是为何?!”
蓝迦楼侧身避开剑锋(他如贴地飞行),退后两步,然后整整衣衫,缓缓单膝跪下道:“下属言语冒犯督军大人,自甘领罪。”
沈自丹看看众将士疑惑的脸色,不好发作。他收剑入鞘,掸掸衣衫,挤出一个假笑:“大胜之喜,罢了。”
骑士们这才脸上笑容恢复,还有人说和,递酒囊到蓝迦楼手中,让他自罚一杯赔罪。蓝迦楼也没有推辞,举起杯朝沈自丹致意,然后饮尽了。他目中甚至真有真诚的歉意。
韩偃也做了个和事佬,举起自己的酒囊到沈自丹口边:“督军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也是刀头上的人,知道咱们行伍中有些话忌讳,但既然胜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呢?”
沈自丹接过酒囊,也饮了一口。
让韩偃奇怪的却是,沈自丹的手在轻微地抖动。
“让我单独沿着河岸走走。”
“大人不要去得远了,鞑靼虽然退却,但这里毕竟是两方势力交错之地,又荒无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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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自丹(嘴唇颤抖着):无论我怎么认为,来者是胡言乱语,还是个疯子,都不能掩饰我自己真实的感觉——
他说的关闭春水是真的。
我,我听不见从第一次见到春水时,它特有的那种妖异的鸣动了。
我试着运用真气,真气还在,我的内力并没有因此减弱。
但——(他猛地回头,甩开拉着他的韩偃,失魂落魄地向着河岸走了几步。)
我听不见水是如何结冰的了,也听不见近在咫尺的黄河了。
而它曾夜夜在我梦中咆哮。
世界好像突然变得很狭窄。
这就是被三山抛弃的感觉吗?这就是闻人悯人和通元国师疯狂的原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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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不要命的,不是说了不要跟来吗?”沈自丹在河岸上愤怒地回头,他以为是暗卫。
是乌云连珠。
它上前来,打着响鼻,热烈地绕着他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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