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2点整,湛江市气象台值班室。

室外风雨轰鸣,室内也嗡声一片。空调被调为电辅热,最大风力,声嘶力竭地运作着。张勇和林芳挤在风口前,半天也没把衣服吹干。

陈相窝在最远离赵栋梁的角落,默默等待命运的审判。

张援朝听信了陈相,在极限时间内和水文队提了炸堤,但同时,出于保守,也安排了潜在受灾地区的撤离工作,让居民往3米以上撤。

从张援朝的角度来看,这确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尝试疏解洪水保护建筑物,也做好了第二手准备,以免炸堤时间出现偏差,致使本应安全的地区出现灾情。但在陈相看来,这种做法完全是多此一举,甚至可能起到反作用。

因为撤离的时间实在是太紧迫了,即便只撤到3米,匆忙赶路间也有可能遭遇不测。天灾之下,建筑物是最好的庇护,抗风雨的结构要求不如抗洪水那样苛刻,人不应该出门。

陈相虽有不满,但也完全怪罪不到张援朝的头上。张援朝的错误选择,缘于那份无法解释来源的卫星数据。因为它,他所提供的一切资料都不再无懈可击。即便因为过往的信任听信他,张援朝也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在炸堤前安排居民撤离就是张援朝的后路。

归根到底,这一次的失败,完全是因为他在这场游戏中,作弊过头了。科学的推演中不允许任何超自然的杂质存在,否则和问天买卦的赵栋梁没有什么区别。

头顶的灯开始忽明忽暗,陈相的思绪逐渐涣散,心也越来越沉重。这一整晚,他都在逃避一个事实:他设计了一个近乎完美的方案,几乎成功救下被台风淫威波及的所有人,唯独忽略了张瑾玥。

说服张援朝炸堤已是极限,根本无法匀出一分一秒去到承载他所有回忆的小巷,亲自见到张瑾玥,并及时把她送到医院。在他的方案中,只能在万人和一人之间选其一,而他若想摆脱这些苦痛的轮回,哪一方都不能舍弃。

绝望之间,传递噩耗的铃声已响起。陈相没有动弹,依然蜷缩着,默默等待无法挽回的结局。

铃声一声一声响着,距离话机最近的张勇恋恋不舍离开空调风口,起身拿起话筒,没听几句,便错愕地望向陈相。陈相已失掉全身力气,弥留的意识漂浮空中,成为这个世界最后的旁观者。

他看到三个人互相交谈几句后,赵栋梁扔掉手里的书,冲向话机,期间被杂乱摆放的凳子绊倒在地,发出骨骼与坚硬地面碰撞的沉闷声响。赵栋梁迅速起身,没有摸伤口一下,跛着脚冲到张勇身边,接过话筒。

紧接着,赵栋梁扔下话筒,朝陈相冲来。推搡他,辱骂他,带着满脸的泪。

眼前的这张脸,是陈相生命中最厌恶的东西。每当苟延残喘的生活中出现一丝美好与希翼,它都会立即把它们打破。它像永远被剩在鱼摊上的鳓鱼和青占鱼,肉少得可怜,还总能让人骨鲠在喉。

2021年,春节前夕。

岁末的冷空气来得猛烈,让这座冰雪不存的城市气温险些跌破零下,还下起冻雨,让汛期的繁忙生生延续了几个月,险些跨越到第二年。

陈相一度以为他今年过不了年了,因为早在上一年8月,赤道中东太平洋的海表面水温就较气候平均状态偏低将近1摄氏度,这是强拉尼娜的信号。拉尼娜越强,强寒潮发生的可能性就越高,甚至能够波及到远在天涯海角的湛江。

大气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东西,复杂而混沌,总能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强行牵扯上关系。不过好在,除夕前后的天气看起来格外太平,能让陈相休一个长达半个月的假期。

在24小时两班倒的单位里连续休假是一件格外稀奇的事,因为人手是有限的,一人多休半天,就代表有另外一人要连班顶上。不过为陈相顶班的好心人们都毫无怨言,因为在他的带领下,气象台的预报业务建设得格外好,好到让他们拿到阔别多年的省级精神文明奖,每人奖励三万块。

至于陈相,他自然也是开心的。除了丰厚的奖金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的违约金快要攒够了,他要走了。这个长假他休得理所应当,因为这可能是他陪伴在张瑾玥身边的最后一个春节。

长白班的下班时间是傍晚5点半,天还亮着,气温18摄氏度,相对湿度40%,干爽舒适。陈相坐在回家的班车上,把车窗开到最大,享受清爽的风,浑身舒爽。

这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四,是小年,张瑾玥一定又在蒸年糕了。小年吃年糕是她那个辈分的人,年年恪守的传统。在陈相看来,那种刻板的陈旧传统十分无聊。不过张瑾玥的年糕他一向爱吃,因为她总能变换出新的花样,把他讨厌的食物做成他喜欢的口味。

果然,一回到家,陈相就闻到一股独特的香气。大米的清甜里混杂一丝酸酸甜甜的果香,闻起来有夏天的味道。

“回来啦,仔,洗手吃饭吧。”张瑾玥从厨房走出,戴着防烫手套,把蒸笼一整个端出。屉布上几块五颜六色的年糕隐在蒸气里,像一幅朦胧的画。

饭已经做好了。豆粉蹄、蚝仔粥、干贝香菇菜心,一盘一盘围在蒸笼旁,全都冒着热气,让人垂涎。没有西红柿炒蛋,碗筷也只摆了两副,赵栋梁不回来。餐桌上属于赵栋梁的那把椅子,摆放的角度和陈相前几次回来见到的一模一样,那个瞎忙碌的老头又是一整周都不着家。

不满和心烦从陈相心底涌起,但很快被眼前的美食抑制住。饥饿是万能的调味料,把一切都变得美味。他沉醉在餐食中,沉醉在张瑾玥笑盈盈的目光里。

这样的美好的时光他享受过7448天。早在孩童时期,懵懂之时,他就对他生命的意义下过一个十分简洁的定义:放学回家,家里灯亮着,餐桌上有暖饭热汤,张瑾玥在笑。但现在,他想寻找一种新的。

“妈,我跟你说个事。”陈相吃完最后勺粥,对上张瑾玥的目光,条件反射地换上一副笑脸。

张瑾玥的笑容更大了,整个人喜滋滋的,“妈知道,你上新闻报道了,你们领导夸你是青年专家。你于婶在电视上看见你,专门打电话告诉我。妈为你自豪。”

陈相听后心中泛起一阵尴尬。前阵子有本地电视台的制作人到台里采风,他确实应邀讲了几句官方话术。但他从不稀罕这种虚头八脑的事情,占用工作时间又不给钱,只让人觉得烦。因为自家孩子上电视而觉得脸上有光,是一种专属于老一辈的过时心理。

“妈,我打算离职了。”陈相收起脸上的笑,目光从张瑾玥脸上移开,移到蒸笼里还没来得及动筷子的年糕上,“再过半年,我会到另外一座城市去打拼,离开家,离开你。”

张瑾玥缓缓放下筷子,眼里是好奇,语气里是惊讶,“单位里有人欺负你吗?”

陈相摇头。

“领导对你不好?”

陈相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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