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横巷办事处内,丁小幺一脸迷茫地倚着内开的铁门,黄龙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保温壶提上桌,倒出一杯热水,递到坐在椅子上发抖的陈相手里。

陈相没有接,只翻手腕瞟了一眼手表,凌晨1点50了。他想继续劝说,可被老黄截住话头。

“陈波,你这会儿本应该在西二路派出所的大铁门里呆着,但我先把你带到这里了。你刚搬来的时候是我登记的,你家瑾玥办准生证也是我给开的证明,如果你念我是个还不错的老伯,念你老婆大着肚子,就把你要害人的原因讲一讲,然后从这里出发自己走去派出所。”

陈相对眼前这位鬓角发白但还算精壮的老伯没有印象,但很显然对方熟悉陈波,于是他把路上没来得及说的既定话术重新搬出,一脸期望地望着对方。

黄龙不为所动,语气愈发严厉,“陈波,你太过分了。我给你减罪的机会你却还想着戏弄我。我们给气象台打电话确认过,今晚有台风登陆不假,但未接到洪水相关通知。

防台通知已经逐级下达了,我们接到的任务是,收容流浪汉,劝返无故外出的居民。还有你,已经和你直属领导确认,你正在停职中,假借单位名义所发布的天气信息均为不实。”

“我哪个领导这么说的?”陈相不甘心地问。

“你们台长,张援朝。”

陈相的心彻底冷下来,他没有回应黄龙,只是低下头,长久注视表盘上忙碌转动的指针。他被放弃了,被张援朝彻底放弃了。在得知自己的反常行为后,张援朝丝毫没有从中感受到孤注一掷的决心,更没打算去深究,而是以最果断的方式斩断两人之间的关系,毫不拖泥带水,像用抹了油的薄刀去切毛豆腐,生怕沾上一丝一缕。

抛却与自己心愿相悖的一部分,张援朝的举措也不是不能完全理解。气象局这种具有公益性质的组织,就像一块观赏用的机械手表,产生的使用价值微乎其微,唯一的使命就是雷打不动地安稳走针。只要遵循程序正义,让齿轮、压片和弹簧各司其职,发条也上得刚刚好,表针就会顺利走下去;只要表针永恒安稳地走,即便有时走得过快过慢,拧发条的人也无需为此负责。

张援朝就是拧发条的人,今天,他发现手表的擒纵调速器总是向指针传递不稳定能量导致指针震颤,于是当机立断把它换掉了,即便他已觉察到它这样做可能让时间指示得更加准确。程序正义就是一切。

社会机器依靠秩序运行,但现在,机械发条马上就要因为恪守秩序而冒犯到有机生命。陈相承认自己失职了,像一个坏零件那样,但他认为自己没做错。如果有一辆失速的油罐列车马上就要冲过山坡闯进沉睡的村庄,他愿意成为牵引车头挂钩崩解时,飞落到铁轨上粉身碎骨的那颗螺丝钉。

时间指向凌晨1点59分,陈相把视线从表盘上抽离。他看向黄龙,脸上满是笃定,“2点整的时候,海水上岸,我们这里会停电。五,四,三,二,一。”

话音落下,头顶上暖烘烘的灯泡熄灭了,连同窗外的路灯余辉一起。陈相从桌上摸回手电打开,映出两张惊讶的脸。

几秒钟后,丁小幺率先把下巴合上,惊呼:“老黄!他说对了!从台风登陆到停电全都对了,一秒不差!他没撒谎,我们该信他!”

“洪水具体几点来?”丁小幺凑到陈相跟前,瞪眼问,得到答复后,又凑到黄龙跟前,“老黄,没有几分钟了!我们得赶紧,去喊人,能救一个算一个!”

丁小幺说着,拿起喇叭按开开关,伸手拉门就要走,可被老黄拦住。

黄龙一把夺过喇叭关掉,也夺过丁小幺的手电筒,死死攥着,举到陈相脸前。

“你说洪水几点来?”黄龙语气凶狠,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紧张和焦急。

“2点10分,水量很大又急,这附近的房子会垮塌,想躲开必须上山。”

黄龙没说自己信,也没说自己不信,只对丁小幺问,“幺仔,在那之前你跑得到山上吗?”

丁小幺点头,然后伸手去拽老黄的胳膊,“能!我腿脚好得很,不光能,我还能带着你一起!”

黄龙甩开丁小幺的手,“我不跟你一起!”

丁小幺不知所措,“那你要去哪儿?去喊人吗?”

“我哪里也不去,就守在这里,代你值班,然后把这谎报险情的罪犯送到所里去。”黄龙重新坐回椅子上,背对门,坐得很安稳。

丁小幺目视老黄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老黄让他上山,说明老黄信陈波的话。可老黄自己不走,也不招呼其他邻里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黄龙见丁小幺没动静,扭头看了看,又站起身来,按着丁小幺的脖子往门外推,“不论你服不服我,我都是你师傅,是你上级!你要是不想卷铺盖回家种地,就老老实实上山,路上别作妖!”

“滚!”黄龙照丁小幺屁股上狠踢一脚,把门关严锁死,透过窗子确认丁小幺打着手电跑远后,才重新坐到陈相对面。

手电筒倒在桌上,暖光横射在两人之间,被水雾晕开,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对不住了孩子,我不能让你走。”黄龙拉开抽屉,从中掏出一个泛黑点的芒果,啃掉皮,细细嗦着,“今天如果真的有洪水,黄泉之下我给你当牛做马。”

“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信。”黄龙答得很干脆。

“你信我怎么还……”

黄龙似是看透了陈相的疑惑,截住话头,径直说:“幺仔的爹妈去得早,我让他上山,是因为我把自己当作他亲爹。

发洪水他能活命,我含笑九泉;没发洪水他路上平安,今晚他犯的错我替他抗;没发洪水他路上出事,他老家的弟妹我养着。

我孩子的命,我敢担着,但巷子里其他的老老小小,我担不起。”

“至于你我。”黄龙把吃干净的芒果核随手一扔,把两脚从不知何时漫进屋的水中提起,放到椅子脚间的横杠上,“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不管今天这水究竟能不能把房子冲倒,你都有罪。

我抓你,我没做错,我对得起街坊四邻和我这一身皮。我信你,所以才没把已经上山的人给劝回来,才把幺仔给逼走。

我就是一个给火车头烧过锅炉的,你说车要压死人让停车,我可以念你的情少铲几铲子煤,但不能去抢司机的刹车杆,那是自不量力,是逾矩。”

水漫到小腿肚的位置,冰冷得像要冻住一切,连同陈相跌至谷底的心一起。最后一刻,陈相仍有不甘地发问:“你不会后悔吗?”

风已不像先前的那样大,尖锐而凄厉的雨打声被能让五脏六腑随之振动的巨大轰鸣所取代,把陈相的喃喃之问变得模糊不清。但黄龙似是听清了,他望着溅满泥污的窗,喉头动了动,挤出一句干涩喑哑的绝音:

“会。但那是我的命。”

水下,玻璃碎片和砖木残渣一齐往陈相身上撞,让他除了疼痛以外什么都感受不到。他本有机会攀扶残垣或者借助浮木让窒息来得迟一些,但却没有那样做,只是任由水流包裹着在各种尖利的人造直角中横冲直撞,像一条自断腹鳍的鱼。

这样的无力感,他没少体会过。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像一条长鳍马口鱼,每每试图立在海面上,都会立刻被重力和水流拽回阴暗海底。在这个注定溺亡的夜晚,他终于有机会意识到,那些无可抵御的牵制,来源远不止家庭。

2016年,陈相在湛江市气象台工作的第一年。

“刘老师,好。”

早上7点半,陈相站在空荡荡的值班室门口,冲迎面走来的人,生疏而尴尬地打了声招呼。这是他在这里上班的第一天,谁都不认识,但在无聊间熟记了走廊展板上所有人的姓名和职务。

眼前这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名叫刘永乐,是气象预警中心的一位普通科员。初来乍到,不熟悉规矩,见人一律叫老师,不管对方是不是德能配位,听了之后总不能不开心。更何况他是新人,不高兴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刘永乐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好似浑身不自在,连不羁的鸭子步都迈得僵硬了,“别这么生分,你跟其他人一样,叫我刘胖。”

“刘胖。”陈相用力收住自己不可置信的表情,艰难地复述了一遍。

“唉。”刘永乐立刻回应,脸上露出笑,捂着随步伐起伏弹跳的肚子打出一个长长的饱嗝,“走,我带你熟悉熟悉你的好差事。”

陈相被带到一台电脑前,坐下,刘永乐在他身后操纵鼠标为他演示。

眼前是一台十分古老的电脑,方方正正的TFT屏幕只有19寸,不论是氧化发黄的塑料壳还是机箱上积满灰尘的出风口都在诉说它的古老。更重要是,在Windows 10早已面世的时代,这台电脑上还在运行Windows xp,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古董。

刘永乐双击桌面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图标,调出一个界面粗糙的软件,随便点击一下界面左列以时间命名的文件名后,一副水文地图跳出。

刘永乐指着雷州半岛沿岸附近的红色圆点问陈相,“数数这些点一共有几个。”

“31。”陈相机械地答,丝毫猜不到下一步的内容。

“很好。”刘永乐语气轻飘飘的,像在糊弄小孩子。接着,他把鼠标指针移到界面右下角的文本框中,输入一个字符T,然后按下回车。

“看懂了吧?红点代表浮标站有回传数据,数出来红点有31,就打一个T;比31少,就打一个F。”

“然后呢?”陈相对向刘永乐满意的目光问。

“然后?然后就是每隔3小时核对一次,每天8次。上长白班管早9点到晚6点的,上夜班管晚9点到早6点的。”刘永乐抬眉答。

“就这?”陈相感到不可思议。

“就这。”刘永乐摊手,“剩下的时间里,有人找你跑腿你就去,没人搭理你你就爱干嘛干嘛。”

陈相保持惊异的神情,目光没有从刘永乐脸上移开,“这也太无聊了吧?”

“无聊?”刘永乐也吃惊,露出费解的神情,“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这个活计要是分给我,我做梦都要笑醒。”

刘永乐离开后,陈相面对古董电脑愣了好久。当初应聘这份工作的时候,又是笔试,2小时答50道专业题,演草纸都不够用;又是面试,就着几页自我介绍把所有候选人都问得说不上话来;又是政审,要找十几个人为自己说好话并被查祖上三代。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pk掉竞争对手来到这里,只为做一个两位数的目视计数,并轻点一下键盘上的T。这还真是应了那句夸张话:面试造航母,工作拧螺丝。

快到8点时,逐渐嘈杂起来的走廊和隔壁会商室里刺耳的音响声打断陈相的感慨。他望着那些夹着笔记本来去匆匆的身影,逐渐冷静下来。之所以会产生被大材小用的不甘之感,完全因为他还是一名清澈愚蠢的大学牲。实习期的工资是死的,如果喝着茶唱着歌和脚不沾地挣得一样多,那他肯定选择前者。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陈相过得十分悠闲。每天窝在那台古董前,一边享受刘胖赏给他的夏桑菊,一边看他心心念念的编程书。从古老的C,到经典的C++,再到刚刚兴起潜力无限的Python都有所涉猎。

不光啃书,还乐于实践。他写了一个几百行的简易程序,把他唯一挂念的拧螺丝的活计交给机器来完成。自那以后,他连红点都不用数了,成为全办公室最潇洒的人,别人忙碌他吃雪糕,别人熬夜他睡觉。

10月,一场强冷空气为汛期画上句号。早上,在休息室里安睡了一夜的陈相伸着懒腰走进值班室,遇到等在他工位前,面色凝重的刘胖。

“你昨晚上哪里去了?他们说一整晚都没看见你。”刘胖问。

“睡觉啊,还能到哪里去。”陈相走到桌前,端起茶缸把隔夜水一饮而尽,心说那帮大忙人终于注意到他这个小透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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