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风像是刮了好一会儿了,而且出奇大。碎叶纷飞是夏日暴雨里的寻常之景,他早已习惯。让他感到惴惴不安的是同样卡在下水道里的灯牌,“劳保用品”四个大字早已熄灭,灯珠掉了几颗,背板上延伸出的电线在地面上来回扫。这家店上周刚刚翻修,装潢崭新,请的泥瓦匠和电工都是名头响当当的,做出的东西不应该这么脆。
他有些怕了,怕什么时候再砸下一块不长眼的招牌把自己带到走,去见阴曹地府里的同学。那样多怨呐,死在刀枪之下是烈士,死在霓虹招牌下是笑话,清明节都收不到几束花的那种。
他想要挣扎起身,却发现一只脚被什么东西绊住。可他不敢改变姿态扭头察看,更不敢松开死扒砖缝的双手,否则一个不小心,整个身子跌进水流,定会顺着下行的沟渠被冲到不远处的南桥河里。南桥河可不是一条小河,至少不是一只旱鸭子能够对付得了的。
浑身的力气没处使,既尴尬又无奈。好在,祖宗先辈的照料再一次如期而至,几大团灯光逐渐靠近。他爷爷曾告诉他,小幺就是老末的意思,别看这名字不好听,可本命弱,外势就会强,遇到坎坷容易得到祖辈额外的庇护。
他曾觉得这种说法和把名字起成二柱和狗蛋孩子就会好养活没什么区别,但他现在体会到了,祖宗确实挺照顾他。灯光是一群人在打手电。傻子都知道躲雨,风雨交加的半夜,更不会有人想出门,那些人一定是冥冥之中收到召唤才来的。
不一会儿,有人脚步匆匆地靠近,把一把手电杵到丁小幺脸上,接着招呼人手忙脚乱把他拉了上来。
丁小幺揽着劳保店的立柱,喘了好一会儿气,待烙在视网膜上的光斑淡下去后,才定下神来,打量起眼前这群不安分的人。
他们全都披着各色雨衣,几人一组挤在一起挽着手,巷东头裁缝铺的张伯打头阵,身后跟了以家庭为单位的街坊四邻,有老人,有孩子,甚至总赖在二横小卖部前蹭人家摊位的残腿修鞋匠也坐着他的木头轮椅来了。
要不是越来越大的雨点砸得人脑袋疼,丁小幺还以为他们正提着花灯赶正月十五的庙会呢。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丁小幺问。
“去躲洪水!2点钟发洪水,喊我们到公园里去躲哩,快走吧!”张伯嗓音洪亮,语气焦急,激得丁小幺脑子里嗡嗡响。
“什么洪水?谁喊你们的?”
丁小幺心头发紧。他守着办事处的电话值夜班,发洪水这么大的事,他应该最先知道。他是睡得死,但也不至于一点都听不到那能吵死人的电话铃。就算他果真是被美梦勾心误了事,还有老黄和西二路派出所的其他同事呢。一定会有人一脚踹开办事处的门,把他从床上拎起来。
“巷东头大喇叭喊着呢!”张伯说着话,脚步没有停下,“快走吧,没剩多少时间了,我们这都是些腿脚不方便的人,不跟你一起磨蹭了!”
丁小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确定发洪水的消息来源不是正经渠道,想要拦住这些在风雨里冒险的人。但他又怕,怕这已经把天下漏的大雨,真的能让南桥河里的水满到溢出来。
犹豫再三,他终于肯跺着脚动起身来,不过是往相反的方向,逆着人流往东边走。大晚上把一群老弱病残引出家门冒险,不论散布洪水消息的人居心何在,他都要去会一会。
逆风行进十分艰难,雨衣帽子被吹掉后,再也戴不上。雨水糊在口鼻上,产生一阵阵窒息感,让他像落水狗一样不住甩头。
他一个北方人,远道而来,艰辛地适应了永远潮湿的衣服,适应了回南天里会滴水的天花板,适应了拖布里长蘑菇,也适应了会飞的大蟑螂。但他第一次泡在这么大的风雨里,像在四九天里被街头混混堵在死胡同狠揍一顿,让他想要捂着脸跑回家缩在温暖的炕上一边吃猪肉炖粉条一边哭。
他从没这样委屈过,被人欺负了可以一拳打回去,可被天欺负了只能受着。街巷两侧的房子大都亮着灯,在这黑黢黢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暖。一路上他都想要钻进其中一家去暖暖身子,但终是忍住了,因为覃斗芒果的叫卖声愈发清晰,声源处立着一团灯光久久没动。
“覃斗芒果一毛一斤——今夜有洪水,请速到北桥公园山顶避难。”
喇叭声很大,大到甜美的嗓音在嗞嗞电流声中失真。在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后,丁小幺终于找到了他的目标。
一位瘦瘦高高的人窝在安铺糕点门口,一手揽立柱,一手举喇叭,手电筒掉落脚边,卡在皲裂的木制台阶的缝隙里。那人没穿雨衣,歪着头,把脸抵在柱后,以避开风雨的折磨,看起来比丁小幺还要狼狈。
丁小幺箭步上前,把手电筒杵到那人脸前,义正言辞地发问:“你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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