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公...”愤怒的方孝孺进了偏殿,正迎上齐泰的目光,气势自然的弱了三分。

周围的大臣,大多都是兵部的官员,见到方孝孺气势突变,心里虽然对他骂兵部的人不爽,可见到这副样子,全都心中暗哂:“你纵然深得皇帝宠信,可在德公面前也嚣张不得。”

朱元璋废黜丞相制度之后,大权独揽,相权和皇权聚于一身,虽然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但这两个担子抗在身上之后,方才知道有多累。

纵然老朱雄心壮志,可架不住国事太过繁多,就算自己再怎么英明神武,每件事都能做出最优的决断。

但国土辽阔,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些事如果不及时处理,等到自己亲自过问,说不定就酿成了大祸。

因此他开始让自己信得过的大臣担任大学士参与议政。

朱元璋死后,朱允炆虽然年轻力壮,精力上是够的,但政务的处理能力比他爷爷差的不是一个档次。

有爷爷留下来的大学士议政这个制度,他便完美的继承下来,更是在奉天殿的偏殿里设置了值房。

至于人选,他并没有要求,反正只要能帮他处理政务就可以。

为首的自然是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三人。

只是因为方孝孺连进士都不是,虽然任命为翰林侍讲及翰林学士,但为了照顾他的心情,洪武朝能议政的都是大学士的传统,朱允炆没有继承。

皇帝开了这个口子,齐泰和黄子澄也全都心领神会的默认了——不设置必须是大学生更好,他们完全可以让手下的官员跟着一起进来。

因此在建文朝,能到此偏殿参与政务处理的官员,无不引以为傲。

而能进这里的官员,又多大是齐泰和黄子澄的亲信,此消彼长下,建文朝廷的文官虽没有明显的齐党或者黄党区分,但也隐隐有了这个迹象。

如今黄子澄把自己关在监牢里,与他亲近的大臣想要进议政偏殿便十分的困难。

再加上最近南北藩王作乱,战事处理则成了第一等的国家大事,齐泰便趁机将兵部能叫得上名字的官员全都来此议政,整个议政偏殿俨然成了兵部的天下。

自古以来,中枢六部之中,官员们私下里素有上三部和下三部的传闻。

上三部是指:吏部、户部、礼部,做的都是劳心的事,其中又以掌握官员升降的吏部为大,吏部尚书更有吏部天官的别称。

下三部便是:兵部、刑部、工部,干的都是劳人的活,尤其是开国皇帝治下的兵部地位更低。

开国皇帝基本都是武德充沛,马上得天下的主,所谓的兵部尚书,很多时候都只不过是皇帝的军事秘书长,名义上总管天下兵事,可实际没有旨意,连个兵丁都调动不了。

宋朝时鉴于唐末和五代军阀割据乱局,建国以后基本国策是崇文抑武,增加了负责军事的枢密院,武官选拔及军政全部归枢密院管,兵部本部就只剩仪仗、武举考试等作用。兵部尚书基本就是个闲职,没有实权。

更过分的是,很多时候兵部尚书只不过是个名誉地位的象征,唐朝的杜如晦、李靖、侯君集、郭子仪,宋朝的欧阳修,都曾获得过这一头衔。

明朝虽然兵部尚书的地位有所上升,由前朝的正三品官阶上升为正二品,但实权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大部分时间,六部之中在朝堂上,兵部尚书的存在感一直都是最低的。

建文朝齐泰身为朱元璋钦点的顾命大臣,又深得朱允炆的信赖,加上此时国中有藩王作乱,他这个兵部尚书算得上为数不多有真正实权的。

故此兵部的这些官员们跟着他一朝翻身,成为六部中存在感最强的衙门,多年媳妇熬成婆,瞧谁都像是婆婆瞧媳妇般,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方孝孺进来后,众人也不正眼瞧他,继续做自己的事。

“德公,听闻程侍郎告假了?”方孝孺压住火气。

燕王攻克居庸关的消息,虽然让他站在朝廷的立场上十分不爽,可站在王凡的立场却欣喜若狂。

自己的小老师居然真的有占卜国事的能力,这般本领便是本朝开国中立了首功的韩国公李善长也没有的。

如今建文朝有此人,岂不是上天着示皇帝日后建立的功勋堪比太祖皇帝么!

这让对朱允炆忠心耿耿,和王凡私交甚好的方孝孺心中狂喜。

他是个忠厚的有些迂腐的性子,因此有时很多时候都会潜移默化的把王凡的事当做自己的事。

那场与程谢的赌约自己又是见证人,如今小老师胜了,你就算不辞官,亲自去服个软,以小天师的宽容大度——可能不会饶过你,但有我方孝孺在,还能真让你罢官不成?

可你非但不认,反而主动去找皇帝颠倒黑白,让皇帝取消你们的赌约,不光是输不起,还有些欺人太甚的意思。

因此面对齐泰这位昔日高攀不得的“女神”,方孝孺虽然本能的压着火气,可语气中的不善与不满,齐泰还是听得出的。

“为了平叛议事,程侍郎三日四夜都没回家,一直在衙门里,今日按律告假,有何不可?”

齐泰风轻云淡的写着刚刚和皇帝商议的决策,头也不抬。

心里有些不开心,自从为了抗衡黄子澄,自己被迫拉拢方孝孺,对他态度好转后,这个教书先生就有些蹬鼻子上脸,还真把自己当成与他齐泰一样的顾命大臣了。

这让上早朝看文武百官像看歪瓜土豆的齐泰很是不满意: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做官更是。

你方孝孺连进士都不是,不过是被太祖皇帝摒弃在汉中的教书匠,若非受新皇的宠信,连和自己同殿为臣的资格都没有,还想和我一样顾命辅佐皇帝处理政务,真是不知好歹。

方孝孺见齐泰对自己不冷不淡,心里更不舒服。

这就好比屌丝追求女神,女神不理不睬时,总感觉女神哪里都好,就算不理会自己,也会找到合理的理由,然后毫不气馁加倍对女神好。

可一旦女神从云端下来了,又是一起看电影,又是约会吃饭逛街,方才发现,原来女神也是个要拉屎放屁会扣鼻屎的凡夫俗子。

有些人可能受惯性,只会继续对她好,可有些人则会感觉自己瞎了眼,怎么会如此傻。

方孝孺就属于后者,齐泰之前一直对他忽冷忽冷,从来没热过,后来因为小天师的原因对自己忽热忽热,这几天又开始忽冷忽热。

老方就受不了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从王凡身上找到了一种亲近感。

他从蜀中受诏来金陵,成为皇帝的亲信大臣,可谓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本就引人嫉妒,而他在金陵没有根基,又不是进士出身,越是得皇帝宠信,越被金陵的士大夫们暗中鄙视排挤。

所遇之人除了齐泰之前正大光明的瞧不起他,其他的则面上叫他方公,背地里以乡野村夫称呼。

这让自尊心极强的方孝孺难以忍受——可人在金陵,不忍也得忍。

直到遇到王凡,这小天师年纪虽然小,可是身为御赐小天师,地位崇高,非但不像其他人那么排挤他,反倒以诚相待——对自己不爽,当面就骂了,一旦骂错了,居然主动道歉。

这种直来直去的方式,让方孝孺感动不已,最重要的是,小天师还教了他许多的为官之道。

慢慢的,方孝孺心中的天平慢慢的从齐泰转到了王凡身上,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现在看王凡,感觉他躺着抠脚都那么率真。看齐泰,他一本正经却透着些虚伪。

眼见自己亲自来问,齐泰居然假装不知,一副老子就袒护程谢的态度,让方孝孺登时怒起来:

“人无信而不立,他堂堂读书人,又是三甲进士出身,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不是进士出身,一直是方孝孺心头的刺,也知道这帮人看不起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因此盛怒之下,主动说出提起,显然是想借着此事,发泄下多年的不满。

“啊?”偏殿内所有官员们全都一愣,抬头向着方孝孺看去,心道:“这方呆子看来今日是动了真怒了,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几个不是兵部的官员默不作声的往后退一步。

大明的文官们武德充沛,虽然从未出现过朝堂上动手的情况,可上次文武之争,几个文臣被人打了闷棍后,自此上朝,全都借机拄着拐杖,目的就是找机会在宫中打勋贵们一顿。

都说老实人发火起来更加可怕,看方孝孺这副样子,只怕说不得一会真能动起手来。

兵部的官员们也都被撩起刚刚压下去的怒气,看向方孝孺敌意十足。

齐泰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姓方的愈加放肆,居然敢和自己大呼小叫。

“方学士说的他是指何人?”齐泰放下笔,毫不畏惧的看向方孝孺:既然你不听话,那老夫也不必再虚与委蛇,反正对付黄子澄,也不是非你不可。

礼部的官员最为敏感,马上给同伴小声道:“德公称呼方公为方学士,却不叫方翰林,看来这两位是一点调和的可能也没有了。”

同伴深以为然:“咱们一旁观看便是,千万不要上前劝阻。”

“自然...”

齐泰之所以不想再拉拢方孝孺,是因为发现拉拢他没用。

自从上次和黄子澄闹翻后,对方孝孺开始释放善意,俩人的关系确实突飞猛进,好的像是蜜里调油一般。

可是在政务上,这呆子却是另外一副模样:依旧坚持自己的认知,他认为对的,谁的话也不听。

很多时候俩人的对话几乎可以统一概括为:

齐:我对你好不好?

方:太好了。

齐:咱俩是知己吧。

方:生死之交。

齐:那你别给皇帝推什么“井田制”了。

方:不行。

齐:好,我不阻止你推“井田制”,那你也别反对我军队改革。

方:不行。

齐:方公,这是王羲之的字,知道你喜欢,送给你。

方:德公,真乃孝孺知己。

齐:军队改革

方:不行

齐:王羲之的字?

方:德公,真乃孝孺知己,字已裱起,打算传家。

以至于齐泰发现,自己和方孝孺交好,除了私交上多花了几千两银子外,在政务上他是一点助力都没帮上。

所以齐泰没了耐心,早就想翻脸。

“自然是兵部左侍郎程谢!”方孝孺一反常态,挺直了胸膛针锋相对起来。

忽而觉得,眼前这个让自己之前朝思暮想都要结交的人,此时为何面目为何如此的虚伪狰狞。

齐泰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方孝孺心中从正人君子变成了虚伪小人,依旧不冷不淡的道:“辱没朝臣,可是大罪。”

方孝孺一愣,万没有想到齐泰居然不看在之前的情谊上解释,反而一顶大帽子扣在自己脑袋上。

只觉得自己以前当真是瞎了眼,居然还将此人引为知己。

不由得学着汉中蛮族农夫们吵架的样子撸起袖子来:“老夫辱没他?他与小师斗赌,你我皆是见证,不说整个金陵都知,但这殿中同僚哪个没有耳闻?”

吏部有看不惯兵部爬他们头上的,忍不住火上浇油:“是啊,下官也曾听说过。”

“确有此事。”

恨的兵部的官员牙痒痒。

“如今结果出来,乃是小天师赢了,他为何不履行诺言?!”方孝孺犹如怒目金刚一般,虽然身材不高,可气势非凡,让人不敢小觑。

齐泰依旧不在意,拿起笔来继续写,一副不屑理你的表情。

身后兵部的官员马上心领神会,这等颠倒黑白的话岂能堂堂尚书大人说出?

马上有人站出来道:“程侍郎已经面陈陛下,说明了赌约的原因,乃是为了国事不得已为之。”

“燕湘二逆在金陵多有奸探,若非如此,湘王如何能知齐公暗度陈仓之计?又如何能假传自焚的讯息?燕逆又如何能早有准备,骗杀岂能张谢二人控制北平?”

嘴里那句:“又如何能让燕王三世子离开?”却是咽了下去,毕竟眼前是方孝孺,不是黄子澄,这句话的杀伤力不大。

兵部众官也都纷纷应和,俨然把程谢说成为了国家机密忍辱负重的大忠臣,把王凡说成不知好歹荒唐的顽童。

“巧舌如簧!指鹿为马!”方孝孺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颠倒黑白,气的随时可能背过气去。

方才明白为何那些勋贵将门的大老粗为何会气的动手打人。

当真是无耻之极啊!

自己以前怎么没看清他们这副面孔?居然还想着要成为他们的一员!

“程侍郎非但没有不守诺言,反而在得到军报的第一时间,亲手写了辞表上奏给陛下。”那官员威风凛凛,有齐泰做后台,他并不在乎得罪方孝孺。

洪武朝时,太祖皇帝犯了错,他都敢直言劝谏,更何况新皇宠信的一幸臣呼?

“难道此事方学士不知么!若是知道,为何能在此商议国家要事的地方,因为一个小小道童的荒唐赌约来质问德公?”

“你!”方孝孺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连一个小小的兵部右侍郎居然如此轻蔑自己。

方学士之称,齐泰叫就叫了,毕竟他的位置在那放着呢,又是自己昔日的“女神”。

你一个小小兵部右侍郎,居然也敢当众这般称呼我!

方孝孺刚刚愤怒到拿自己的进士之痛质问齐泰,并不代表他自己就能接受别人真对他这么称呼。

相反,这反而是他一种告诫众人:老子知道你们平日里怎么说我,你们以后私下不能再这么说了,不然再让我听到,我可就不客气了。

多年的刺痛此刻犹如在方孝孺胸口怒火上浇鞭炮,仅存的理智被炸的噼里啪啦尸骨无存。

更过分的事,他还当着自己的面蔑视小老师!

岂不闻天下两大不是:当着儿子的面骂父亲,当着学生的面说老师?

你连小天师都如此鄙视,那我这个学生更不会被你瞧得起了。

“我入你娘的棺材板!”本能之下,蹦出王凡骂人语录,抄起拳头就冲着那官打去。

他身材不高,但是敦实,在汉中当教书先生时,农忙时节下地干活也是常事,因此小腿粗壮,下盘极稳。

盛怒之下冲过来,犹如油门踩到底的小钢炮般,照着那官员的脸,一拳就将他打倒在地。

“哎呦!”偏殿里马上就乱了起来。

兵部的官员们执掌兵事,不少人有过军旅经历,性格也是火爆,眼见得自己人受了欺负,哪里管你是什么皇帝的宠臣。

有明以来,建国这几十年里,哪里有朝臣在宫中动武的?

有不愿惹事的兵部官员慌乱之中去拉那右侍郎,平白挨了方孝孺几记老拳,也忍不住,挥手反击。

吏部那几个看热闹的赶紧上前劝架,但心中对兵部早就不满,拉起偏架来,挡着兵部的人,任由方孝孺大发神威。

“让你瞧不起老子!让你在背后骂老子荒野村夫!”

来到金陵所受的委屈和屈辱,此刻全都发泄出来,方孝孺只觉得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

再加上有吏部的几个老六暗中拉偏架,方孝孺几进几出,把旁边闻讯赶来查看发生什么事的太监吴亮看呆了:戏文里的常山赵子龙也不过如此。

慌忙赶紧叫来殿外的卫士,方才将方孝孺拦住。

再看偏殿上,一片狼藉,那兵部右侍郎躺在地上,鼻青脸肿,牙都被打掉了几颗,身上好几个脚印,却都不是方孝孺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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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打人不能打脸,记住了,插眼撩阴方才是绝招。”

天牢中,王凡拿着药酒给方孝孺擦着后背:“不过这群家伙也够狠的,看把你打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了。”

“小师放心,他们比我还惨。”方老头像是回到了十几岁的状态:“那姓刘的,牙都让我打掉了好几颗,他这官是做不成了,哼。”

“放心,等我出去后,给你报仇。”王凡对方孝孺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人当官治国虽然都是昏招,没什么本事,但当朋友相处却是十分不错的——不会背地害你,对你好的时候是真的好,对你不喜欢也顶多是不理会,绝不会背地里使阴招。

难怪历史上这人死了之后,明中后期的文人们会拿他造神。

“只是这一打,哎...”方孝孺叹了口气,十分后悔,朝堂上皇帝已经训斥过他们了,虽然自己主动动手,但皇帝却说他们人多势众,也算是各打五十大板,可依然让方孝孺十分后悔。

“怎么?怕当不成君子了?孔子急了还骂人呢,咱们标准降一降,你不是圣人,急了打人不失君子之风。”王凡劝慰道。

“这...”方孝孺听了心里有些暖,可依旧愁眉不展。

王凡将药酒放好,盖上衣服道:“怎么?怕皇帝会为此事怪罪你?”

方孝孺点了点头,这才是他最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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