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摸索着在李正坤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有吃的吗?给口水喝也行啊。”

“凭什么要施舍你?”李正坤有些没好气。

“我的规矩。”瞎子解下背上布袋,果然取出一把二胡,扭柄调弦,“你给口水喝,我给你拉一段儿。”

李正坤撇撇嘴:“我为什么要听,你拉得好么?”

瞎子不搭话,手腕一翻,弓弦拉动,一串优美动听的乐曲便从他膝上流出。李正坤一震,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乐音!

瞎子长臂舒展,上挑下抟,一串串音符泻出,一忽儿如行云流水,轻松愉悦,一忽儿似山呼海啸,闻之骇然。李正坤听得发呆,未曾想一把见惯不惊的普通二胡,竟能拉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乐曲。

一曲毕,李正坤问道:“请问你是谁,这是什么曲子?”

“瞎子阿炳,听宋。”

李正坤吃了一惊,阿炳的名字他在人间时曾听说过,听说是一个二胡拉得特别好的人,只是早死了,没想到竟在阴间碰上了。

他没有吃喝,却听了阿炳的曲子,坏了他的规矩,不禁有些惶恐,突然看见他的墨镜,有了主意,掏出一把白粉:“这是一道荒凉的山崖,我在这里等一个鬼魂,没有带吃的东西,你取下墨镜,我可以治好你的眼睛,让你复明。”

“唉一个俗不可耐的俗鬼,害得我这曲子明珠暗投!”阿炳仰天长叹,意甚不满。

李正坤怕他没听清楚,急道:“我虽然没东西给你吃喝,但我可以治好你的眼病,让你重新看到这个世界。”

“这世界有什么好看?”

阿炳的神情使李正坤确信,他听明白了自己的话,但他并不想复明,不觉心中大奇:“先生,你是死的时候就瞎了,还是到了阴间才变瞎?”

阿炳道:“我死的时候五十多岁,二十多岁就瞎了。我做人的时候都不需要眼睛,做了鬼为什么要看见?眼睛只能蒙蔽你的心灵,让你对这个世界什么也感知不了,糊涂混沌一片。只有瞎了,才能看清自己的灵魂,触摸万物的真实,不论在阳间还是阴间,都是这个道理。你要弄亮我的眼睛,就是想将我重新弄瞎,你我素不相识,何以如此毒辣!”

李正坤听不懂他的话,但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感觉,阿炳就愿意瞎,谁要是治好了他的眼睛,谁就是跟他结仇。

李正坤不敢再提,好在阿炳也没再强调规矩,李正坤的胆子便大起来:“我在阳间读书时,听老师介绍过你,好象你最著名的曲子是什么月,记不太真切了,你能把那曲子拉一拉么?”

“看来你读书的时候不专心。”阿炳嘿嘿一笑,“你说的是二泉映月。”

“对,就是二泉映月,我记得当时我们老师说,这首曲子非常好听,是世上最伟大的曲子。”

阿炳手臂拉动,又拉出一首曲子。随着乐曲的悠扬婉转,李正坤闭上眼睛,似乎看见自己来到一潭静谧的深泉旁边,泉水映照着松梢上面一轮皎洁的圆月,宁静而缥缈,偶有夜风拂面,虫鸣过耳,也有石子投进水中,叮咚有声。

他被这种从未体验过的优美意境深深震撼,也忘我陶醉,忍不住高声叫道:“先生,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复明了。如果睁着眼,就什么也看不见。”

乐曲终了,李正坤尚沉浸在美丽氛围之中不能自拔。阿炳问他看见什么了,他一五一十讲了所看见的东西,阿炳苦笑道:“世人都为双眼所误,做鬼也跳不出窠臼。这首曲子最大的败笔就是二泉映月这个名字。听着这首曲子,你难道没有看见一个婉约袅娜的女子,独自行走在鲜花烂漫、春意盎然的小径上?没有看见一个健朗的船娘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摇着一艘小船于于蒙蒙细雨之中,穿行在碧波荡漾的太湖?没有看见一张年轻皎美的面容,明眸皓齿,嫣然而笑,正是豆蔻的年华?没有看见罗帐轻掩,锦被横呈”

他一口气说了十几个关于“没有看见”的疑问句,听得李正坤直乍舌,求饶道:“先生,我哪里想得到这么多。这名字既然不好,你为什么要取呢?”

“原本没有名字,有人非得让取一个,我便随口说出一个,没想到行世之远,误人之深!”阿炳无奈而愤然。

李正坤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跟阿炳这样的大师能聊这么久,已属不易,原本不在一个层面,再难找到共通点,又不愿说出什么无知而冲撞的话来,便闭口不再言语。

阿炳倒安之若素,似乎因为瞎,看不见身边人的尴尬,他调理了一遍弦柄,象是自语,又象是对李正坤讲:“我到阴间以来,蒙包王开恩,不入轮回,七十余年来,流浪行吟各地,靠拉琴乞食。吃饱空闲之时,我又作了几十首曲子,有一首还较为满意,你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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