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一过,金陵就要入梅了。

这一日烟雾正溟濛,斜月山房临山的和合窗支起了半扇,烟雨坐在画案前编绒兔子,手边正缺一线婴儿粉,好来点缀兔子的双颊。

“青缇。”她唤小丫头的声口温软,听起来一团孩子气,“拿粉绒线来,我要赶在娘亲来家前,把绒兔子做好。”

她说着话,眼睫轻轻抬起,碧清的眸色只微微一漾,便使周遭的烟水气生出些许柔软来。

小丫头青缇拿来粉色的绒线,在一旁捧着腮看姑娘为绒兔子缠耳朵。

“……今儿做绒兔子有什么由头?”青缇双手捧腮,眼睛盯着姑娘纤细雅致的手指,问了一句。

烟雨手下不停,声音和软,“晨起娘亲走时,不是叫咱们乖乖地待在山房里,谁来都不搭理——要像两只小兔儿一般乖乖。我做两只绒兔子戴咱们头上,多应景呀!”

青缇的视线落在姑娘手里快要完工的绒兔儿上。

豌豆一般大小的小绒兔儿,耳朵内里和两颊是浅浅的粉,通身雪白,小小一枚可爱至极。

“您今儿这般听话,姑奶奶回来该奇怪了。”青缇揶揄了自家姑娘一句,又道,“可惜是雪白,戴出去又要被人置喙。”

烟雨为绒兔子摁上黑亮的眼珠,拿在手里对着天光比了一下,很是满意。

“难得有人邀娘亲出门子,我再不听话,可就太不孝顺了。”她将绒兔子戴在发髻边,乌发雪兔,实在可爱,“管她们说什么?左不过就是孤女戴孝、寄人篱下、孤苦伶仃那些话,委实没新意。”

青缇眉心一跳,一股子酸楚涌上心头,悄悄地望住了自家姑娘。

山间雨色空濛,天光染了浓郁的绿,映的姑娘面庞温柔。她垂目继续缠着兔儿的小耳朵,眉间眼上,波澜不惊。

这里叫做斜月山房,说起来建在鸡笼山西麓,林深景幽,可在金陵顾府中,却是顶顶偏远的地界。

斜月山房里住着的两位,在顾府诸人的眼里,也不过客居罢了。

姑娘的娘亲唤做顾南音,乃是顾府东府二老爷行四的庶女,早年间嫁入了广陵城的谢家,十年前同夫君和离,大归金陵顾府。

而姑娘……是十多年前,四姑奶奶顾南音在和离大归的路途中,捡回来的。

青缇的视线落在了自家姑娘的侧脸——眼睫纤浓,弧线美好,肌肤如瓷似玉,简直是世上顶顶美丽的小姑娘。

听说那一年春末,四姑奶奶和离回金陵,借宿在广陵城外的一间小庙,因犯了咳疾困顿了两日,从而结识了姑娘一家。

姑娘的父亲进金陵城备试秋闱,身边爱妻幼女其乐融融,可惜第二日后半夜,庙中竟走了水。

彼时四姑奶奶已走了二十里地,听闻此事后折返,小庙已残败不堪,四下横尸。

姑娘是从后院井下被救上来的。

四岁多的小姑娘双目蒙了泥,嗓音嘶哑,一双稚嫩的小手上,全是深陷撕裂的沾血齿印。

据说四姑奶奶当时自己个儿暗自琢磨,这些伤口,大约是烟雨在井下惊惧骇怕,把手搁在嘴里咬出来的。

小姑娘被救上来时,眼睛忽然就瞧不见了,抱着四姑奶奶不撒手直喊娘亲,其后一路上不哭不闹,乖巧地偎着她,偶尔喃喃说着什么,像是呓语一般。

后来时日长了,四姑奶奶才听明白,小姑娘嘴里喃喃的,竟然是在问老天为何不下雨。

从此,一位和离大归的姑奶奶领着路上捡来的小姑娘,娘两个便在顾府最东这间依山的寓舍里相依为命。

烟雨的眼睛盲了近两年,直到七岁那一年清明,四姑奶奶领着她在山里采马兰头,回程时下了瓢泼大雨,娘两个笑闹着跑回来,淋了一头一脸的水。

进了山房,四姑奶奶蹲在地上为她脱小鞋子,她忽然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睫,抬起小手往四姑奶奶的脸上轻轻摸了一下,稚气的问道:“娘亲,你的眼睛怎么变弯了……”

四姑奶奶一时没反应过来,低着头为她换上干净的棉袜,“娘亲的眼睛就是弯弯的呀,好看么?”

小姑娘抚了抚养母的眉毛,嗯了一声,“娘亲好看,像月亮一般。”

四姑奶奶利落地为她换好了鞋子,将将站起身时却又忽然愣住了,这才觉察出来,烟雨的眼睛能瞧见了。

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眼盲是件憾事,如今竟然得以复明,自然是天大的欢喜,直喜的四姑奶奶顾南音一连拜了半个月的菩萨。

青缇思绪飞远,好一会儿才回转至自家姑娘的身上,见她仍安安静静地坐在窗下,小窗框着她与浓郁的山色,清绝的像是一幅画。

“姑娘,今儿晓起,山墙那儿又有士子爬墙,往咱们这儿探看……好在芳婆厉害,一盆水泼过去,全跑了。”

烟雨垂着眼睫,嗯了一声,不以为意。

青缇却觉得气恼。

斜月山房建在顾府最东、鸡笼山西麓。顾家的山墙之外,是上山的路,通往顾氏的族学务本书院,金陵顾氏的旁系子弟皆在那里读书进学。

前些时日,有一位士子的纸鸢飞进了山墙里,那士子登高向山墙里看,正瞧见姑娘在山房前染绒线,那士子瞧见了姑娘的容颜,当时便失了神魂,从树上跌落了下来。于是从这一日起,便传出了顾府后山有天仙降世隐居的闲话,惹得这些时日常有士子爬墙探看。

“说什么‘人间无此姝丽,非鬼既狐——真是可笑,姑娘生的谪仙子一般,如何能同鬼狐扯在一起?’”青缇听见外头有了动静,这便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向外走了去。

青缇出去了,烟雨放下了手里的绒兔儿,微微侧脸,向窗外望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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