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一年,上元。
春寒料峭,霰雪纷纷扬扬打在崇宁寺的吻兽屋脊之上,很快便积了厚厚的雪。禅寺寂寂,里坊无声,天地间一片素白,时闻宝铎含风,若环佩相鸣。
念阮倚在窗边,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透出的崇宁寺塔为雪所覆的剪影。一只失伴孤雁凄鸣着掠塔而去,于雪泥上留下飘渺的指爪印子,又很快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昨天,先皇崩逝的消息从南征前线传回了洛阳。她的丈夫,那个把她囚禁在这里的人,也还是死了。
建元十五年,她嫁给他,做了靖朝的皇后。外人皆道皇帝爱重她,为她虚设六宫,姊妹弟兄列土封侯,萧氏一族荣耀到了极点。
可唯有她知道不是。
她能嫁给他,是因为她的姑母文德太后挑中了她。太后是皇帝的嫡母,在杀害皇帝生母、先帝之后扶他上位,临朝称制,且多次想要废杀他,只是未能得逞。皇帝恨毒了萧氏,为了麻痹太后,却还违心地收下了她这份礼物。
那时她是不知情的,一心只以为夫君爱重自己,然而短短一年后,壬寅宫变,姑母放火烧宫而死。同日,父母不明不白地自尽于家中。
又二年,继兄南逃,皇帝以此为名召长兄南下攻打南朝,城破兄死,她在三年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再一年,叔父萧朗以奉她玺绶为由起兵拥立京兆王,事败被诛,萧氏满门唯她与同嫁与帝王的堂姊得免。他将她幽禁在崇宁寺里,领兵南下攻打南朝。
再然后,就是今日了。
他既死,绝不会放过她。
念阮合上窗棂,踱回佛堂里拣了把青檀香在佛案前的兽纹三足小香炉里点了。惯常服侍她的比丘尼却于此时喜不自胜地奔进来:“殿下……”
“宫中来人了!”
指尖传来火苗舐舔的炙痛,她长睫微微一闪,香柱依旧稳稳当当地插进鼎炉。小尼姑有些尴尬,回头对进来的素衣女子道:“先皇崩逝,我们殿下哀毁过度,您别见怪……我,我这就去收拾殿下的衣物,准备回宫。”
院外站着个二十八、九的年轻女子,身后另有宫人十几人,皆着丧服。为首之人手托锦盘,上呈锦盒,覆以明黄绸缎,似是皇后玺绶。
小尼姑说着便跑了出去,女子迈入佛殿来,将锦盘放在了桌案上,看向佛前长跪的女子。
“皇后殿下,别来无恙。”
青灯光晕下,少女雪衣墨发,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一双水剪双眸宛似含烟的芍药。她脊背挺直地跪坐在佛前,彷如一座釉色温润的秀骨清像。
这个声音念阮识得,是她姑母文德太后昔年的心腹女官素晚。那场宫变里,是她毫不犹豫地倒向皇帝,给了姑母致命的一击。
“你来送我?”她轻轻问。
“是。”女子一扬手,随她而来的十几名宫女便退了下去。她在案前跪坐下来,打开匣子。那匣中装的却不是玺绶,而是一尊鹤型银壶,一方铜爵。
汩汩的酒液声响在虚空里,女子为她斟酒:“……殿下莫要害怕。这是治觞里的鹤觞酒,酷烈芳甜,饮之即醉。奴保证您喝下去不会有任何的痛苦——您知道的,先皇,阿昭,他总是对您很体贴……”
阿昭。
念阮有片刻失神。
这是她的丈夫,把她关在这里的那个人。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从前,他只允她这般叫他。
杯盏被推至面前,杯中碧色澄澄,似映出父兄的音容笑貌,念阮眼中盈起满足的笑意:“椿萱既逝,故友凋零。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多谢你来送我。”
“我只有一愿,请念在你和姑母主仆一场,待我死后,将我葬回北邙山上我父母的墓旁。这座牢笼太寒太冷,我不想再被囚在这里了。”
“可以。”素晚只看着她抚杯的手。
念阮莞尔一笑,端过酒敛袖欲饮。素晚神情复杂,打断她道:“你就没有旁的话要问了么?他都已经死了!你,你难道就没有半点伤心吗?你可知,他到死都……”
他到死都如何?
饮酒的动作暂停,念阮眼中闪过一点茫然,飞鸿掠影,只是一瞬。她抬目望向屋外鹅毛般纷纷扬扬卷下的大雪:“素晚姑娘,你长在掖庭之中,理应知晓,生在王侯之家,最不该信的便是情爱二字。”
她曾经信过,信了那人说喜欢她,之死靡它。然后,便做了一枚怨恨的棋子,夹在他和太后之间,连求死都不能。
素晚无言,怔怔望着她将鸩酒饮入腹中,面庞上两行清泪却坠下来,“你安心去吧。”
“我会遵守诺言,将你葬在北邙山上。不然呢,你还期许与他合葬长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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