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大亨上了年岁,心中纵然怒气满载,至少场面还能稳得住,陈康柏没让大儿子去跟人喝茶,反倒亲自出面把大队长留了下来,只是对待这种专干跑腿的货色他一贯不拿正眼打量,于是大队长在门口卸了警棍,脱了警帽,站在陈家那块巨长无比的英式餐桌边上,陈康柏喝一口参汤就问一句,问一句大队长答一句,一问就是半个钟头,导致停在门口的死尸长久地不受招待,长久地躺在那儿,真是有人看、没人管了。

半个钟头后,大队长出来发表讲话,表示死尸已经查清个人信息,乃是西华剧社两位股东之一,死亡时间不确定,不排除是有人灭了口趁机嫁祸,故意要败坏陈市长的声名,毕竟二股东前阵子和三少爷玩的相当之好,还从俄国捐客手里强行以低价购入两条贵重毛皮进行转赠,论人品是很差劲,但是单单论交情,又实在是非常够得上交情。

大队长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可以归到黄老板头上,也可以归到万显山头上,索性上海滩也不止他们两个流氓,各处租界各自为界,里头的门道多了去了,要抓出对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管家眼看着巡捕房把尸体收走,门口的围观群众也跟着走,才敢回去跟老爷通报,陈康柏刚才喝参汤完全是喝给外人看的,天晓得他一口老血在胸腔窝了多久,很久都没有动这么大气了,连陈安年这样不喜欢,甚至讨厌三弟的都忍不住出言劝了几句,怕爸爸气大伤身,只等凤年一回家,就要把他活活打死。

但他还是高估了三弟。

实际陈凤年的勇气只配到书房门口为止。

二少奶奶好心给三弟提个醒,提个醒还提错了,陈凤年做贼心虚,孩子似地贴着书房的门听里头大哥和爸爸的声音,爸爸止不住地大喘气,绿檀木的拐杖哆哆哆地矗在地面,大哥在里头围着那一张大书桌来回绕圈,先是说这件事跟三弟没多大关系,做生意亏本倒是常事,但大队长额外提到盘口放利,想必这就是万显山的手笔了。

他顿了顿,似乎脑子里也不确定就是万显山,后又说黄老板倒是可以排除了,先不提家里这一年给了他多少好处,码头的大半生意都尽数拨给他一个人干,姓万的白白断了那么大一条财路,心里不恨死他们才怪。

这话说的陈康柏一敲地板,好像因为这句话联想到了什么,把里外两个儿子都吓了一跳。“你等会儿先打个电话过去,叫柳先生干净把物资全都转移,来不及处理的就丢到海里。”他咳了咳,一个早上过去,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没有陈安年那种健康的、成年人的劲头:“还有李总长那边唉算了!等会我亲自跟他去说,你快点打电话吧,先去找柳先生要紧!”

总之话里话外都有姓万的,总有姓万的,一直都有姓万的。

陈凤年在书房门口偷听了足有二十分钟,又仔细甄辨大哥和爸爸的口吻,最后就觉得这祸闯的太大,他再是坦白也没用了。

如果没有二股东那具尸体,那么他会进去,跟他们好好地坦白,可尸体来了,这件事的性质就从躲债变成了宣战,新账旧账一起算,万显山和大哥明着不争,暗地里斗了多年,他手里捏着几张好牌,终于对着爸爸和大哥宣战了。

陈凤年摸着心口,在门外很伤心,想逃又不知要逃去哪里,又很迷茫。

真的,他觉得自己是受到了欺骗,是深沉的欺,悲伤的骗。

万显山骗他,佩珑也骗他。

前者是怨愤,后者真是叫他忍不住伤心,伤的是他对佩珑那么好,纵不是全心全意,也是八九差不离可佩珑心思好深啊,对他隐瞒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前尘往事她居然一个字都不提,不提更好,倒叫他一个人脑补出许多画面来,好比她落在万显山面颊上的伶仃一吻,迅速又熟稔,落在眼里就是弹指刹那,夜里他一个人索性放开了头脑,止不住地畅想,想他们的关系又是从何时开始,又是从哪里复燃,又或是从来就没有断过。

又也许,从他回到上海遇见她,还有他开始,这场戏就是个骗局,目的就是要借他这个幌子,然后扳倒大哥,再扳倒爸爸。

如果他能早点这样想的话,那许多事就都能说得通了。

早就说过,他耳根软,好骗,尤其是对喜欢的人,他就更软,更好骗。

已经不止一次,他这是第二次。

彼时留学在英国,他刚去的那一年就喜欢上一个姑娘,姑娘自然漂亮、还很风趣,分明是另一个佩珑,不过出身要好上那么一点,为人更大方。

那时白天上课,晚上他就买了票子,去伦敦西区看她,她们芭蕾舞团每晚都有演出,拿手是天鹅湖。

但是姑娘心性不好,喜欢玩弄他的感情,总要挑起他和别人的纷争,要周围男人为了她比赛、决斗,举止一点都不含蓄,相处久了也实在是很让人心力交瘁。

陈凤年想他好像就是喜欢这种女人,有活力、有魅力、和他这个温软的慢性子非常互补,可惜她们都个性使然,天生的不安于室,总是或多或少地要伤害他,害他伤心。

曾经心悦过的、还有现在的,这几段不甚光彩的爱情搅的他脑子生乱,不过脚下却是生风,陈凤年这次躲开管家与二少奶奶,改从后花园溜出去,一时间便是无影无踪,仿佛三少爷来了,但又走了,约等于他压根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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