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呢?他们为何要那样做?”王阳明问。

王渊早就看出来了,王阳明是有话跟他说。当即也懒得细想,做好捧哏本职,让老师安心讲课便是,随口胡扯道:“我听说,草原的冬天很冷,经常有暴风雪,牧民们难以过冬,所以就为了生存出来劫掠。蜈蚣岭那四个土匪,也是受到军官迫害,为了生存才选择落草。”

“不然,”王阳明摇头解释,“牧民备受其贵族盘剥,无论是部落间互相攻伐,还是汇集起来入寇大明边地。抢到的草场,掠来的财帛,都被蒙古贵族瓜分一空,牧民只能得到一丁点,那点收获还不如在大明当土匪。”

王渊心想:站在底层牧民的角度看问题,这个说法倒是比较新鲜。

王阳明又说:“蜈蚣岭那四个土匪,虽受卫所军官逼迫而逃亡,无奈之下落草为寇。但在抢夺几次财物之后,便有钱购置农具与种子,大可躲进深山开荒种地。为何继续做匪?”

“好逸恶劳呗,”王渊笑道,“当土匪可比种地轻松多了。”

“不止是好逸恶劳,”王阳明叹息说,“此人之欲也!贪婪之欲,懒惰之欲,残暴之欲……蒙古贵族有此欲,所以连年攻伐蒙古牧民有此欲,所以为虎作伥贵州土匪有此欲,所以自甘堕落。”

嗯,王阳明也是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不过他的说法是“致良知”。

王渊问道:“先生跟我说这些,是让我灭人欲吗?”

“不是。”王阳明摇头。

王渊突然问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感化那些土匪的?”

王阳明也不隐瞒,笑着说:“我佯作惊慌之状,将银子交给他们,趁机夺其兵刃,把刀架在土匪头领的脖子上,然后跟他们慢慢讲道理。”

“果真以理服人也。”王渊拜服。

王阳明解释说:“如果一开始就讲道理,他们肯定不会听。但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再谈当土匪的坏处,那就有效果得多了。”

王渊又问:“先生为何跟我说起这些?”

“人非圣贤,皆有所欲,”王阳明突然问,“你的欲求是什么?我观察良久,你对钱财并不看重,也不贪图美食美酒,似乎也不觊觎权势。”

王渊反问:“先生怎知我不觊觎权势?”

王阳明说:“你自封督学官,对诸生发号施令,我也以为你是贪恋权势之辈。但很快我就发现,你只是在做正事的时候发号施令,从不因为私欲而支使他人。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又想做什么?”

王渊笑道:“我才刚满十三岁,先生问这些似乎太早了吧。”

“你是早慧之人,跟我一样,你肯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王阳明道,“诸生在我门下求学,皆有所欲。伯元、宗鲁他们想做官,想要光耀门楣李三郎、陈二郎也想做官,却是打算在沙场建功。”

王渊挠挠头:“我还真没想好自己要什么,也没想好自己该做什么。真让我说,或许是想早点离开贵州,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王阳明突然大笑:“我还以为,你是想做圣贤呢。”

“为何如此说?”王渊问。

王阳明莞尔道:“因为我从小就想做圣贤,对其他事情都没有贪欲,所以觉得你跟我很像。”

王渊乐道:“让先生失望了,我真没想做圣贤。”

“并不失望,”王阳明摇头道,“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人之天性总会被蒙蔽,你的天性就没有被蒙蔽。这很好,又怎会令人失望?”

王渊有赤子之心?

鬼扯,王大爷看走眼了。他这徒弟只是眼光太高,贵州的一切都看不上而已,所以才表现得无欲无求。

换成两年前,王渊那时穷得叮当响,连一沓草纸都要偷偷顺走。

“坐下说话。”王阳明自己盘腿坐在床上。

王渊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床边。

这是王大爷的卧室。

王阳明为啥青睐王渊,从这些小地方就能看出。别的学生,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便是坐着说话都非常小心,生怕给老师留下不良印象,只有王渊才表现得自然随意。

“听说,你是什么穿青人?”王阳明问道。

王渊点头道:“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

“难怪你能跟苗人沟通自如,”王阳明好奇发问,“那你把自己当汉人还是苗人?我没有看不起苗人的意思,只是想探究一下而已。”

王渊仔细想了想,说道:“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我没觉得汉人和苗人有什么分别,但我更认同汉人的语言文化。不过在贵州这个地方,土司鄙视苗人泛指少数民族,汉官把土司当成苗人一起鄙视。我认为这是不应该的,若我哪天扫灭蒙古,我也会尽力同化蒙古人,而不是从心底鄙视他们。生在大明,皆为国人,不管是哪个部族,都应视之为平等之民。”

王阳明说:“这很困难。”

“当然困难,”王渊笑道,“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者,肯定要用雷霆手段。但总的来讲,所谓蛮夷也是人,若朝廷能让他吃饱穿暖,谁又会无故生出反叛之心呢?就贵州来讲,蛮夷反叛分为两种。一种是底层蛮部,不堪土司与汉官盘剥,为了求生而揭竿造反一种是土司长官,难以忍受汉官欺压,又兼自己实力强大,从而生出不臣之心。”

土司确实狼子野心,但真不会无故造反,因为他们心里有数,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他们最大的追求,就是自己无视朝廷,朝廷也无视他们,能各过各的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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