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辰洗头洗澡,敷了面膜,然后放了玫瑰泡泡浴进浴缸,将水开到最大,看着泡泡泛起,躺了进去,舒服得叹了口气,只觉得疲乏的身体如同飘在云端。
辛笛在父母搬走后,对浴室做了重新的装修,完全不同于辛辰那边只有淋浴头的极简风格。浅色调的马赛克瓷砖,小巧的粉红色贝壳形按摩浴缸,大叠厚厚的浴巾,置物架上各式护肤保养用品琳琅满目。辛辰不得不承认,辛笛备的这些玩意还是很管用的。
洗澡出来,她一时没胃口吃什么,躺在丝绒沙发上休息。她一直很喜欢这张老式沙发,低矮宽大,暗红色丝绒旧得恰到好处,手抚在上面,仿佛摸一个让人安心的老朋友。
事实上,整套房子辛辰都很喜欢。高而幽深的空间,狭长的客厅,透着斑驳木纹的老旧地板,碎花图案的窗帘,每一处都有家的闲适、安逸的味道。当年辛笛说要全部重新装修,一下吓到她了,她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这样很好了。”
辛笛好笑,“喂,这些家具老旧也就算了,关键没一点特色,只是20世纪70年代后期木匠的手艺,你怎么这么珍惜?”
辛辰完全讲不出原因,可是她当然珍惜这里。繁华闹市区的一个院子,尽管不大,可相对安静,院内两株合欢树长得枝繁叶茂,到了夏季就开出美丽的花,散发着清淡的香气。里面住的全是彼此认识的同事,门口有值班的老师傅,楼道有专人做清洁。尤其大妈李馨有一双持家的巧手,地板定期打蜡,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齐有序,所有的家具都一尘不染,这和她住的地方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从12岁时,就开始在这里度过自己的假期,上到高三后,更在这里住了整整一年。尽管她和大妈从来也没亲密过,可是她仍然舍不得破坏大妈一手缔造的温暖居家秩序。
辛笛的父母也推翻了她宏伟的改造计划,让她少折腾,最终她只换了一部分家具,改造了浴室就罢了手。
轮到辛辰动手装修房子时,辛笛特意溜达过去看,大叫:“喂,你真能下手啊,能扔的东西全扔了,能敲的墙全敲了。”
她笑嘻嘻地说:“嘿嘿,我赚了钱,我爸也寄钱过来了,支持我随便折腾。”
等她装修好了,辛笛再来看,直叹气:“你把自己的家整个弄成了个办公室,哪有你这样装修的。”
她却满意地说:“这样多好。”
当然,这样多好,看不出一点旧日痕迹。
辛辰在沙发上翻一个身,迷迷糊糊睡着了,蒙眬之间,似乎有一双温柔而有力的手抱住了她,轻轻抚着她的背,让她疲乏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让她的头靠到他肩头那个微微凹陷的地方,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呼吸的热气拂过她的耳际,引来略微酥麻的感觉……手机铃声响起,她蓦地翻身坐起,抱住头:居然又做这样的梦。
可是你躺到这沙发上,不正是想放纵自己入梦吗?甚至梦中这样的拥抱都不再纯净如回忆,却几乎似春梦一般,带了几分无法言说的绮丽意味。她有点嘲讽地对自己一笑,拿过手机一看,是她爸爸辛开宇打来的。
“辰子,怎么深更半夜还不回家?”他故作威严地说。
她忍不住好笑,“你这口气,一点威慑力也没有,我今天就住笛子这边,你带着钥匙吧。”
“天气不错,出来陪老爸吃消夜吧。”
辛辰还真有点饿了,和爸爸约好地方,去辛笛衣柜找衣服,她们身高差了将近10厘米,并不能共穿衣服,也幸好她是设计师,家里各式存货真是不少,辛辰换了件白恤和一条不需要认码数的蓝色蜡染布裹裙,再趿上人字拖出了门。
本地夏天的晚上,在外面消夜的人一向多,他们约好的地方靠近江边,离辛笛的住处不远。晚上步行是件惬意的事情,若有若无的风吹拂着,来来往往的人都显得神情放松,步态从容,没有白天高温下的焦灼感。
辛开宇已经坐到了那边,小桌子上摆了各式小盘的卤菜,他拍拍身边的座位,递一碗牛肉萝卜汤给女儿,辛辰笑着咧嘴,“大热的天叫我喝这个。”
“就是热天喝这个才过瘾。”
这里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店面,做了很多年,在本地也十分有名了。老板是个皮肤黧黑、面容阴沉的大个子老太太,人称王老太,她从来没有笑脸迎客的时候,打下手的是她的两个儿子和儿媳,也说不上热情,可是做的牛肉汤以及各种卤制食品十分美味,慕名而来的食客也就全不计较态度了。
一到夜晚,摆在门外的十几张简易桌椅就都坐满了人,不少是衣冠楚楚的白领,将皮包放在旁边,拉松领带,松开衬衫领口,捧着粗瓷碗吃得不亦乐乎,还有不少人专门开车过来买外卖。旁边跟风又开了几家小店,卖其他风味,热热闹闹,俨然像一处大排档了。
“我在昆明那边,除了惦着你,就想念这边吃的东西了。”
辛辰端起碗喝了一口汤,如意料之中辣得顿时吸气,“恐怕想我的时间远不及想这边的食物了。”
辛开宇大笑,给女儿倒了一杯冰啤酒,又去旁边小店叫来红豆沙,“快喝点这个,笛子比你能吃辣,最喜欢这家的牛肉汤,怎么不叫她一块过来?”
“她今天有约会。”
“没人约你吗?我这么漂亮的女儿居然会周末没约会,太不可思议了。”
辛辰也笑,“你女儿我完全没得到你的好遗传,真是没面子。”
“辰子,你不要老把自己关在家里,这个样子,我很不放心。”
“没见过你这样的爹,巴不得女儿出去满世界野才开心。”
“不趁着青春年少享受生活,难道等老了再追悔吗?”
“得了,年少轻狂我已经享受过了,现在享受的是另一种生活,也不错。”
辛开宇直摇头,“你该好好恋爱,享受男孩子的殷勤。”
“我试过,倒是能打发无聊的时间,可好像也没多大的意思。爸,我一直想问你,不停恋爱,能保持最初的好情绪吗?”
“当然有厌倦的时候,我也没不停好不好,尤其现在,我确实想停下来休息一下了。”辛开宇顿了一下,看着女儿,“辰子,我打算结婚了。”
辛辰大吃一惊,拿筷子夹鸭舌的手停在半空,歪头看着父亲,他神情轻松,可肯定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疑惑地问:“谁是那个幸运的新娘?”
辛开宇拿出钱包递给她,她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自己和他的合影,另一张是个女士,从照片上看,大约30来岁,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微含笑意,相貌只能说清秀端正,肯定不算出众。
辛辰没法不吃惊,从小到大,她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女人出尽手段找她这个风流的父亲要婚姻和承诺,其中行为最激烈的一个女人,在九年前她读高二时,甚至弄得他生意破产险些坐牢。
那天她有点感冒头痛,提早放学回来,站在自家门口听到大伯和父亲的对话,这才知道这段时间反常居家、不到处乱跑的爸爸原来惹了烦。
“要不你就答应和她结婚好了,让她把这事摆平。她手段是狠了点,可不明不白跟你好几年,大概是真在意你的。”是大伯辛开明的声音,她站住脚步,疑惑地想,难道爸爸要结婚了?
“和她结婚,跟坐牢没什么区别。”辛开宇一点不嘴软地说,“而且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她也明白不能回头了,大哥你别太天真。”
一向含蓄的辛开明终于提高声音发作了,“你要是早听我的劝告,找个安分的女人好好过日子,少出去鬼混,何至于要弄到今天这一步。”
辛开宇沉默一会儿才说:“这事你别管了,大哥。”
“你当我想管你,我是可怜小辰摊上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爸爸,横竖这种事最多也就是判一两年,关进去改造倒是能收敛一下你的性子,可小辰怎么办?”
辛辰吓得手里的书包啪地掉到地上,兄弟俩才发现她站在门口,辛开宇连忙过来替她拾起书包,若无其事地说:“今天放学这么早吗?待会儿我带你出去吃饭。”
辛辰仓皇地扯住他的衣袖,带点哭音叫:“爸”
辛开明一向疼侄女,后悔一怒脱口而出的话吓到她了,“小辰,别怕,刚才大伯说的是气话,只是一点经济纠纷,你爸爸能解决的。”
辛辰哪里肯信,眼泪汪汪地看向他,“大伯,我不拦着我爸结婚,我不要他坐牢啊。”
辛开明长叹一声,“不会的,小辰,你专心学习,这些事大人来操心。”
辛辰到后来才大致明白,辛开宇当时的女友家境颇好,一直与他合伙做着生意,逼婚不成之下,居然以他的名义签了几份足以让他倾家荡产的合同。那几个客户在她的鼓动下,已经报案,并扬言会以诈骗罪起诉辛开宇。
隔了几天,辛开宇被检察机关当着辛辰的面带走接受调查,辛开明闻讯赶来,将脸色苍白的侄女领回了家,李馨拿来热毛巾给她洗脸,擦去她满头的冷汗,就算说不上喜欢她,同时厌倦小叔子带来的麻烦,她也不禁怃然,轻声安慰她:“别怕,你大伯会想办法的,这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你姐姐和路非。”
她只能机械地点头,知道这算不上好事,不值得跟任何人分享。
好在这个案子本身并不复杂,辛开明找关系给辛开宇办了取保候审,辛辰抱着胡子拉碴的父亲,已经吓得不会哭了。接下来她每天下课间隙都会跑去学校门口用卡电话机给爸爸打电话,确认他没事放学后马上回家,恨不能寸步不离地跟着爸爸。辛开宇看着如惊弓之鸟的女儿,十分歉疚,只能向她保证如非必要,绝对不出门。
这种情况下,她的成绩一落千丈也就不出奇了。
辛开明不停地为兄弟的事奔走,还通过关系和那个因爱生恨的前女友家人见了面,来回劝说斡旋的结果是赔钱庭外和解,辛开宇卖掉公司,再由大哥筹措了一部分,算是凑钱逃脱了牢狱之灾。
应一个朋友的邀请,辛开宇决定到外地重新开始,而辛辰只能住到大伯家去了。
临走那天,辛开宇将女儿带到一家餐馆吃饭,看着女儿说:“这一去不比出差,我短时间回不来,你要照顾好自己,别惹大伯大妈生气。”
辛辰知道爸爸没事了,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几个月的煎熬,两人都瘦了不少。换别的父女,做这样的告别对话,大概不免感伤,可他们用的全是闲话家常的口气,都尽力表现得轻松,“知道了,我保证乖乖的就是了,你也别再给自己招惹这种烂桃花了。”
辛开宇摇头苦笑,“辰子,听大妈的话,不要再跟那个叫路非的男孩子来往了。”
头一天李馨对他们父女说的原话是“不要再纠缠路非了”,辛辰当即站了起来,辛开宇同样大为恼火,还是按住要发作的女儿,冷冷地看着嫂子不客气地说:“一向都只有别人纠缠我女儿。”
李馨拿这个惹了祸仍然没半分理亏表情的小叔子没办法,只能头疼地说:“反正道理我都跟你们父女两人讲清楚了,这也是为小辰好,你自己看着办吧。”
辛辰对爸爸的回答仍然是激烈的,“我去问路非,如果他不愿意跟我来往了,我保证再不理他,我不会纠缠任何人。”
“你如果喜欢他,别逼他做决定,辰子,他已经读大学了,自己应该明白该怎么做对你最好,你只答应我,别主动去找他就行。”
辛辰若有所思,“你们都很怕被人逼着做决定吗?”看辛开宇不解,她说,“就像这次,你宁可坐牢也不愿意被逼着结婚。”
辛开宇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你爸爸的事比较复杂,不完全是一个意思,不过,也差不多了。”
不知道她是怎么绑住爸爸的,辛辰端详着手里的照片,不管怎么说,别的女人没做到的事,这位女士做到了,应该有她的特别之处吧。她将钱包还给辛开宇,调侃道:“居然已经把照片放钱包里跟女儿并列了,估计早晚有一天,我会被彻底赶出去。”
辛开宇大笑,敲一下她的头,“胡扯,你就是爸爸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谁也休想代替。”
“我可不感动。”她撇一下嘴,“怎么突然想到结婚,不是给我弄个弟弟妹妹出来了,奉子成婚吧?”
“越说越不像话了。”辛开宇摇头笑道,“不,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我没兴趣这把年纪再试着给小孩子换尿布,她也没兴趣做高龄产妇,她说,只要你愿意……”
“打住打住,可千万别跟我说,只要我愿意,她会拿我当女儿看,我真怕人跟我说这话。你们结婚吧,我保证没意见,就不用跟我玩亲善了。”
辛开宇无奈地笑,“她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过去跟我们一块住。”
辛辰也笑了,“哎,你真该警告一下她,你有个被宠坏了的臭脾气女儿,很不好哄。不,我独居习惯了,昆明那地方不错,不过我就算过去,也打算找房子一个人住。”
“不用找,辰子,她正在安排房子的装修,特意留出一间朝南的卧室给你,还让我问你有没特别的要求。如果你坚持不跟我们一块住,我回去以后筹钱再到附近买一套小房子给你。”
辛辰苦着脸求饶,“爸,你是非要我感动得哭出来你才开心吗?真的不用,你又没发什么大财,生意都需要钱周转的,再说刚准备结婚,肯定也要花钱,千万别去多买一套房子。我要是过去,就住客房,我不会在那边长住的。”
“你想上哪儿我都不反对,辰子,只要你开心,可我总会留一个地方给你的。这么多年我也说不上是个好爸爸,你不许再剥夺我这个表现父爱的机会。”
辛辰端起牛肉汤喝了一大口,辛辣味道的刺激下,让那滴泪名正言顺地流了下来,然后拿纸巾印着泪痕,“哼,贿赂我,也别想让我管她叫妈。她看着大不了我多少,我厚得起脸皮叫妈,恐怕她厚不起脸皮来答应。”
“叫什么都可以,这不是问题。”辛开宇拿起啤酒再给自己倒满,突然转移话题,闲闲地说,“刚才我回家,看到路非一直站在我们楼下。”
“路非是谁?”
“你少跟我装。”辛开宇笑道。
辛辰也笑,“哎,真是,等我的人多了去了,以前也没见你多看谁一眼嘛。”
“你怪我吗,辰子?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我……”
辛辰做了个吃不消的表情,“爸爸,你现在可真像一个要结婚的男人了,这么多愁善感。我和他的事跟你没关系,你生意没问题留在本地也一样。我们分开,没人逼我们,也没有误会。你女儿这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罢了。”
“现在还会考虑他吗?”
“已经各走各路了,考虑什么。爸,我从来没向你问起过……我妈妈,对不对?”
辛开宇怔住,“这是含蓄地示意我闭嘴别管你的事吧。”
“爸,对你我还用示意那么曲折吗?只是听你要结婚给我找个后妈,突然想到了。你和我妈是彼此的第一个吧,可别跟我说你19岁就是情圣,曾经沧海无数了。”
辛开宇不能不有些感慨,他的青春早已走远,他并不爱回想那段掺杂了太多烦恼跟茫然的日子。当然,他们是彼此的第一个,同样刚刚挣脱高中的繁重学业和家人的监管,一见钟情,尽情享受着只在年轻时才有的热烈情感,一个吻一个拥抱很快就不能满足好奇与渴望。
如果没有后来的意外,就算以后分开了,也不失为一段单纯美好的回忆,偏偏一个意外衍生出年轻生命无法担当的后果,接下来就只能付出代价了。
她的代价自然付得更多一些,被从外地赶来的家人严厉斥责、被学校开除,狼狈离校时肚子已经凸起,周围同学的目光含着同情也带着嫌弃。两家家长商量善后,他们坐在一边,却全无插言的资格。他看过去,只见她苍白憔悴,目光呆滞,手搁在肚子上,一件厚外套也掩不住隆起的腹部,茫然看着对面墙壁。眼前的女孩子彻底失去了昔日的灵动,脸色灰暗,让他同样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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