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黄土有多久?你到黄帝陵就知道了。这片黄土有多厚?你到陕北就知道了。这片黄土有多猛?你到壶口就知道了。这片黄土有多热?你跳秧歌就知道了。
我们往北,我们朝圣。
从西安到铜川的路上,看着满路的媒车、水泥运输车,大幅度避让、跳动和颠簸,让一车人惊叫连连。也许他们和我不一样,我的夸张叫喊中,饱含着某种惊喜的期待。
这就是铜川,路遥描写过的铜川,煤和水泥虽然也是近来兴盛的行当,但是喧嚣,从黄土地下来的沉默已久的喧嚣,从来没有停止过,古老的土地来到平原,它是要吼两嗓子的,从方向上看,明显是冲着长安。
“不对啊,庄哥,你看过平凡的世界吗?”小池问到。
“看过,咋的了?”
“这儿应该是一个保守或者说是一个慢半拍的城市,当时我看到这一段时,就觉得路遥有点拖沓了,怎么,今天看来,它是如此吵闹,如此杂乱,甚至还有这么重的污染?”
“你的感觉和我完全不一样”我边开车边说到:“你农村与城市的观念与路遥完全不同,也与我这个农村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我实话告诉你,路遥的农村,与田园牧歌一点关系也没有整个陕北的农村与田园牧歌一点关系也没有迄今为止我所认识的农民看来,农村与田园牧歌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讲这话时,有一种悲愤、有一种激动、甚至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大家突然沉默下来,我解释到:“如果我从未从农村走出来过,那里没有美好可言,现在我走出来了,对比和回忆常常令我更加难受。”我把话题扯回来:“与农村相比,铜川可以说是天堂!与农民相比,工人的生活可以说是在天上!这里有白馍、有自由、有尊严,这才是路遥描写的铜川在孙少平心中的感受。”
本来我已经觉察到自己的不协调的激动情绪,尝试着自己是否可以平静一些,突然,一辆越线行驶的大煤车迎面而来,我迅速向右打方向,避开了它,在紧张中,我难以平复自己的心情:“我总认为,人生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境界:活着、生活。改革前的农村,农民只有一个境界:活着。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希望,只有城里人拥有生活,只有城里人活得像个人,这好比天堂和地狱。孙少安的爸爸虽然也只是苟且地活着,但他没体验过城里的生活,所以他活得并不痛苦。孙少平痛苦的根源在于他读了书,他了解了生活,对比之下,现实的活着让人非常痛苦。但他两兄弟又比他姐夫好,这两兄弟有能力把活着变为生活,但他姐夫虽然感受过生活,但仍然只能坚持活着。你们知道吧?当身边最漂亮的村花,与最能干的小伙相恋,但最终却被迫嫁给一个城里的残疾人时,是因为什么吗?是因为城里人是生活!孙少安的痛苦,你们是不会彻入心扉的!平凡的世界,你们永远看不懂!”
在这种激动的情绪下,我又避开了两次对面的来车,但每次惊险,他们都没有尖叫,他们在沉默。估计,他们都在试图理解我,也许理智上有所梳理,但在情感上无法与我产生共鸣,因为,所有的情感,均来源于生活。
“哥,要不然我来开吧,即使没有生活,我们也要活着。”高妍的话虽然很轻,但句句入耳,我不由得把自己拉了回来:“对不起,刚才过于激动,把你们吓着了。”
过了铜川,就是金锁关了,车子在两山的峡谷行进,九曲十八弯,两边陡峭的山,中间狭窄的路,如此漫长的峡口,却是进入黄土高原的必经之路,古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从汉到今,战争不断,这既是黄土文明登上关中大雅之堂的出路,又是草原民族入侵汉地的征途,记录了多少历史悲欢,埋藏了多少战士忠骨。但是,山没说话,它静静地看在这里,还管经过这里的人是生是死、是欢乐还是痛苦。它静静地看在这里,年年依然开着它的花,荣枯它的草,风也吹过、雨也打过、洪水流过、铁蹄踏过,它没有动,它只是静静地看着,象一个事不关已的母亲,只顾哺育和供养,不去管子孙贤肖,她没说过话,她只是看着。
她没有热情吗?为什么年年开放这些好看的花,年年催生这些青嫩的草?她有热情吗?为什么不理子孙的嘶吼,为什么不理子孙的残杀。
金锁关,锁住了多少历史,锁住了多少秘密,当我们走出来时,就知道,黄石的巨大和厚实了。看到阳光下那沟壑纵横的塬上,看到土地中那伤痕累累的裂痕,我突然明白了,金锁关锁着的最大的秘密,是黄土的故事,与之相比,人类的一切生死和情感,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到黄帝陵了,最让人震撼的,不是它从未停过香火的道观,不是它千年生长的古树。而是黄帝陵本身,它的存在,就是巨大的秘密。
黄帝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人了,他究竟是否存在过,是哪里人,都已经不太可考了。只在典籍中有关于他的传说记载。孔子说过他,但不知道根据何来,司马迁说过他,更不知道证据何在。但这个陵就在这里,里面埋藏的,据说是黄帝升仙前百姓从他生上扯下的衣服,所以是他的衣冠塚。他作为华夏民族的代表,是何时成型的?他作为人文初祖的地位,是何时确定的?这里,埋藏着中华文明最大的秘密,你不需要考察它的真伪,因为历史的文明结晶已经存留在这里,并将继续。
我们进入这个道观,最感兴趣的,是传说黄帝亲手种植的一棵树,叫做“黄帝手植柏”,树干粗大,虬枝苍劲,此树从树龄上已有结论,已活过几千年了,与传说中黄帝的古老大体相当。如果说真有黄帝的存在,他也已经离去,但这棵树还活着,它才是最好的证明。它与金锁关草木的荣枯形成对比,它始终活着,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山。鸟儿飞来枝上歇,人们围它脚下转,它都不言语,它沉稳而矜持,因为,对于我们的一生来说,它太老了。对于它的一生来说,我们只是短短的一瞬。
当然,免不了看看我们后来的人做了些什么,人看人,就是人文的特点。小池最能滔滔不绝,甚至对里面一个殿供奉的孔子画像也能说出个一二三:“这是从山东孔庙拓下来的孔子像,所以说应该是最正宗的。”
“那时应该没有照相机,当时是谁给孔子画的像呢?”高妍的疑问,一下子就击破了小池的自信。
尴尬是由思远化解的:“这是根据文字记载,离孔子最近时代的石刻画像而复制,所以,如果有接近真实的东西,那么,这个就应该是目前为止所发现的最接近真实的孔子像了。”
小池又得意起来:“孔子同时代的人,对孔子的相貌有具体的文字记载,应该差不多了。”
“哼,长得有点怪哟!”高妍不忘感叹一下。
“高人必有异像,这不算怪的。人首蛇身的盘古,你怕是没见过。”我笑到。
“你见过?”高妍不服。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见过,在书上。当然如果我见过他本人,我就是神仙了。”我这样一说,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一扫之前我情绪过于激动带给大家的沉闷。
后面有个碑亭,与西安的碑林不一样的,这里陈列的是历代帝王将相和文化名人对黄帝陵的专门题词,因为黄帝陵既然是华夏文明的正脉,只有对正脉的承认,才能取得政治上的正统,才能取得文化上的正宗,所以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过,我承认。
历史的复杂性,在这里得到充分的展现。在碑文作者中,这里既有汉、唐明君,也有亡国之君,甚至于互为仇敌的政治势力,都几乎同时来到这里,表明自己的尊崇。小池对其中三块碑发挥起来:“你们看,通常说字如其人。看毛泽东的碑文,他的字潇洒狂放,显示出他不羁的个性。周恩来的字,娟秀沉稳,显示出他认真的品质。蒋介石的字,古板方正,显示出他比较严肃拘谨。”
我笑笑,不说什么,因为,用对字体的主观评价来考察一个人的主观精神世界,总觉得不太客观。
向上走,向峤山上走,迎面的苍翠,是成林的千年古柏。这成千上万棵古树,任意一棵,放在任意城市,都会成为标志和景点,但在这里,只是万棵柏林中普通的一株,令人不由肃然。
这是历代栽种,积累多少帝王多少城市多少民众的寄托,这不仅是自然的景观,更是人文的奇迹。这里是汉代以来,中国北方仅有的从未经历过战火的地方,即使外族入侵,任你金戈铁马、任你风云席卷,也不会扰动这里,如想入主中原,谁愿意践踏中原人民的祖先呢?从这里,我们看到中华几千年的历史,摧毁中原政权易,摧毁民族文化难。
走过一些石梯,拐过几道弯,一个小平台我们有机会停下,张思远走在最前面,突然听到他的叫喊:“快来快来,你们看!”
他指着身边一块约有一人多高的一普通石碑,我们走近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八个大字“文武官员到此下马”,留名为“刘彻”,这是汉武帝手书的,这么重要的碑,立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并且,这么伟大的帝王,不称孤道寡,谦称已名,这是何等的尊崇,作为后代,他是何等的谦卑。汉武帝的一生,是张扬痛快的一生,是包容四海威振海内的一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鄙倪一切的一生,但他在此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他也许没有畏惧,但他至少有对天命对祖先的敬重。
再往上,路左边有一个突出的人工修筑的高台,约十来米高,原来是这汉武帝修筑的拜天台,据说是他征伐匈奴胜利后,祷告上天祭拜黄帝时所筑。登上台顶,向四周一看,才发现重峦叠嶂的苍松下,有河绕流水,这图案仿佛有点熟悉,再认真一想,啊?是它?这分明是一个太极图啊,河水绕出一个明显的规矩的阴阳鱼,峤山就在它的中心。
我知道,阴阳鱼的图案早就在中华文化的古籍中存在,也有中国文化人的精神世界中留存,但没有想到,它会在自然世界里完美呈现,呈现在黄帝之山,呈现在黄土高原。如果说黄帝的真身已不可考,但黄帝的文明却自然诠释在他离去的地方,这就是黄帝的价值,留下了文明,用最恰当最古老的方式:自然。
这里的风也分阴阳,有时一阵暖风有时一阵冷风,这里的山分阴阳水分阴阳,看着我们四个人,也分阴阳,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你又在傻笑,笑谁呢?”小池问到。
我带着她看,我指了指那河、这山,指了指她、指了指我,说到:“阴阳对待,无处不在,相互激荡,共生和谐。”
小池还没反应过来,下面传来高妍的声音:“哥,莫转文了,我们听不懂,走吧?”
我们从台上下来,继续向山上爬,终于到山顶,一个大的圆形土丘,前面一碑,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峤山龙驭”,“这字写得大气!这字写得灵动!这字写昨精神!”我不禁赞叹起来。
“这是真正的书法,这是真正的艺术,这估计是他此生写得最好的字了。”小池也说到。
“谁?”
“郭沫若”。
那边,张思远和高妍还像模像样地给陵墓鞠躬,而我与小池采取的方式是肃立。
下山途中,我们都没怎么说话,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意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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