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嘛!那快点吃吧,你早上也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儿一定饿了吧?”
“我吃黄瓜了,还有天天!不饿了!爸你吃吧!”
父亲拍了拍梦文小细脖上的小脑瓜,把最后一口辣椒放进嘴里,又回屋喝了一大口水后,扛起锄头和母亲说了一声就出去了。小梦文左手拿着筷子,右手扶着凳子上的碗边,茫然地看着远去的父亲。身后,母亲撩起围裙又开始擦眼睛,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很快,上小学的四哥和五哥回来了。一进院,五哥就嚷着喊饿,四哥则挑起水桶去井边担水。路过小梦文的时候,五哥在他脸上拧了一把说:“怎么样小嘎豆子?能上学了?”
小梦文狠狠地推开他的手,在那被刚刚拧过的脸上不停地揉着,却一言没发。等五哥进了屋,就听见他嘟囔着:“怎么这么少?这够谁吃的?”
半盆苞米面糊糊除了母亲给小梦文盛的半碗外,都被四哥、五哥给报销了。等他们上学走后,母亲把盆歪着用汤勺刮了又刮,又拿了几棵葱叶蘸着把剩汤吃得干干净净。小梦文看了看自己刚刚喝了几口的半碗糊糊,端着放到锅台说:“吃不下了!那个黄瓜好大呀,吃得好饱!妈你给打扫了吧!”
“又剩饭碗子?”母亲说着就端过那只碗,她看了看碗里的糊糊,又回头看着出屋去院子里玩的梦文,半天没说出话来。
下午,母亲赶着自家的大黑猪出了门,挨家挨户地吆喝着:“松猪喽!”等把各家的猪凑齐了,她就赶着那二十几头猪去了河边的草甸子。给屯里各家放猪,是母亲唯一能做的有收入的活计,一个月每头猪一角钱,二十头猪就是两元钱呢!这可是不小的数目,足够给孩子们扯布做衣裳,或是多买些苞米面、苞米碴子、高梁米什么的。
小梦文曾帮母亲一起放过猪,但那一般是在阴天没有日头的时候,像今天这样的大热天,母亲是不允许他跟去的,除了天热怕他晒着外,他还有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看家”。
每当他一个人看家的时候,除了自己玩耍些只有自己才懂的逗蚂蚁、和泥、挖灶台等游戏外,他大部分时间是坐在地上手拄着脸颊看天。天是蓝的,这可比他常年穿的这件粗布深蓝裤子要蓝得多,而且蓝得透亮;天上还有白云,一朵朵一团团地飘散着,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他常常想:这些云彩飘去哪里了呢?有时,他站在井台上还可以看见那些云彩飘到了远处的山腰上。而远一点的天上那些云彩则看上去一动不动,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他。他多想能站在云彩上呀!那一定看得很远吧?他这样想。
而到了傍晚,哥哥们还没有放学回来,父亲也没有收工,母亲在挨家挨户地送猪,这个时候小梦文最喜欢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那时圆时缺的月亮比家里的煤油灯亮多了,而那些一眨一眨的小星星则像他的眼睛,正看着围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的哥哥们。有时,他也会拿一本小人书挤上桌,想借一点光亮看小人书上的故事。但五哥总会说:“小嘎豆子一边去!等你上学了再上桌!”从那时起,他就盼望着自己有一天也能上学,那样就可以像哥哥们一样在煤油灯下有一席之地了。终于有一天,他再也不能忍受五哥不让他上桌了,就站屋地当间大声地对母亲说:“妈,我要上学!”
说这话时,他六岁。可如今都七岁了,却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地实现上学梦。然而,年纪尚小的杨梦文并不知道,这是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一道坎,尽管与别的孩子相比显得早了些,但冥冥之中这或许正是命运的安排。
不能上学,那只好在家里呆着,除了看家,他再也没心思和张小二他们去疯玩了,就连他最喜欢玩的抓特务都不参加了,尽管,每次他都是当解放军连长,张小二则每次都是当特务。呆着虽然枯燥些,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免得瞎跑疯玩肚子消化快,这样就可以少吃些东西了。自己不上学,也干不了什么活,帮不到家里,少吃些东西是应该的。不像大哥二哥,工作累,而三哥、四哥和五哥,学习也不轻松,每天只吃那么半碗糊糊怎么行呢?但别人他不知道,只知道五哥能吃是因为他能折腾,在学校经常打架,时常会有被打的孩子手里抱着半块砖头由家长领着找到家里来,每到那时候,母亲又是道歉又是安抚,而送走了人遭殃的就是那个惹事的“打架大王”了,身上总会被母亲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五哥连哼都不哼一声。但轮到父亲上手时他可没那么傻,因为父亲手里总会操一根棍子,半个小碗那么粗,打在身上恐怕就不是青和紫的问题了。
杨梦文从小看见最多的就是五哥挨打。有一次,他看见父亲又抡起了棍子,五哥这顿跑啊,父亲打不着他,气得连饭都没吃。可他倒好,返身回来捡起被父亲扔掉的棍子,傻了吧唧地递了过去,这顿打,棍子都打断了。母亲心疼了,一边拦着一边喊:“怎么不跑呢?”五哥却硬气地说:“打吧,让我爸出出气,要不然他不吃饭干不动活!”听他这么说,父亲打不下去了。
杨梦文诧异的是,平时挨打最多的就是五哥了,但他从来都不掉眼泪,也不悔改,在学校照揍那帮欺负人的学习不好的小子们,然后又是家长找家,又是挨打,周而复始,到最后,父亲母亲都懒得打他了。
又是难熬的一周过去了,园子里的土豆早挖完了,母亲种上了萝卜,后园子的苞米也快要灌完浆了,但还是不能吃。这些蔬菜和粮食作物们都静静地等着秋天的来临,而小梦文和他的哥哥们则等着果实成熟后能吃上一顿饱饭。邻居三姨家的园子里则异常生动,红的海棠、青的李子,更别说绿的黄瓜和红中带绿的柿子了,都长得很骄傲。特别是在下雨天,那些雨珠落在上面煞是诱人。小梦文曾经看见张小二和他哥在园子里摘果子吃,由于够不到枝条上的果子,他们就用竹竿捅,果子落了一地,他们捡起果子用衣襟兜着就跑开了。小梦文清楚地看见,靠近篱笆的草丛中竟然还有一颗他们没有看到的果子,不知是海棠还是李子,他蹲在篱笆旁看了好久,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几次犹豫着终还是没有伸出那只手。当他站起来准备进屋时,五哥却来到了近前,二话不说,扒开篱笆就钻了进去,除了草丛里那个果子外,还在树上摘了几颗交到他手里。见他不吃,五哥从他手上拿起一颗果子就咬,边吃边说:“不吃拉倒!但不要告诉妈啊!”
看着五哥吃得香甜,小梦文肚里的馋虫早就冒到嗓子眼儿了,他羡慕地问了一句:“好吃吗?”
“你尝一个不就知道了?”
“可是……妈说不能偷别人家的东西!”
“这不是别人家,是三姨家的!也不是偷,是拿的好不好?”
“真能吃?”
“哪那么多费话?你到底吃不吃?”
“……那我尝一口,要是酸就不吃!”
小梦文心里怦怦乱跳,但吃到嘴里的果子却很甜,他可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果子呢。平生第一次,他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母亲,这是他和五哥的秘密,也是他自己的秘密。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吃过五哥背着三姨家人摘的任何果子,甚至去三姨家玩时三姨给的果子他都没有拿,原因是一看到三姨手里的果子他自然就会想起那个雨天五哥给摘的果子,总觉得欠了三姨家什么,再说,果子已经尝过是什么滋味了,又怎么能再拿呢?每到那时,三姨总会说:“这扒拉膀子,还真不馋!”
“扒拉膀子”这个外号是三姨给起的,一开始时小梦文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当他看到母亲孵的小鸡出壳后,老母鸡带着小鸡们觅食时每当碰到谁家的猫狗它总会张开翅膀,脖子上的毛扎扎着,怒目而视,而那些小鸡则被它归集到了翅膀下面。哦,原来这就叫“扒拉膀子”。想想自己,也是,从来不会主动惹事生非,但谁要是惹了自己,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多大,都会毫不客气地坚决予以还击,并且绝不轻饶。
之所以三姨会给他起这个外号,是因为她孙子张小二。这个张小二是出了名的手欠,有一次小梦文和他玩,不知怎么地就被他踢了一脚,然后撒腿就往他爷爷奶奶家跑。平白无故地挨了一脚,小梦文哪受得了这个呀?就追,可是等他追到三姨家时,三姨夫却把他的孙子藏到了身后不让打,还呵斥他说,你是他叔辈,怎么能打人呢?小梦文一听就急了,说:“是你孙子你就护着吗?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打他!今天我不还上那一脚就不回家!”母亲听说了,就过来让他回家吃饭,但他死活不回,说非要也踢他一脚不可。见实在没办法了,三姨夫就把张小二拽到了前面,他也没多踢,上去就是狠狠地一脚,张小二这顿嚎。然后,他昂首挺胸地回家吃饭去了。从那以后,“扒拉膀子”这个外号也就传开了。但虽说挨了踹,这个张小二还是没皮没脸地经常来找他玩,只不过再也不敢惹他了。除了张小二,屯子里的其他大孩子也不敢惹他,这倒不是怕他,而是他有个能打架的五哥杨代文。
别看五哥杨代文平时喜欢逗自己玩,还总说母亲偏心,但杨梦文却总是很心疼五哥,心疼他挨打,心疼他吃不饱。
一连下了好几天雨,家里又断了粮,杨代文两天没起来炕,整天就是睡觉,也不去上学,说是浑身没劲,走不动路。小梦文看着五哥躺在炕上哼唧,他就想到屋后的菜园去偷着摘一根黄瓜给五哥吃。趁着母亲去三姨家借苞米面的机会,他冒着雨到了后园子,瞅准了一根又绿又直溜的黄瓜就摘了下来,可正当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想飞快地跑回屋时,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拌就摔倒了,他下意识地伸手胡乱抓着可以支撑身体的东西,突然,他就觉得浑身一麻,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炕上,母亲流着眼泪正叫着他的小名。他挣扎了一下,觉得浑身没劲,他看着母亲说:“妈……我摘了一根黄瓜……不是自己吃,是要给……五哥的……”
母亲一把将他搂在怀里,连声说:“老孩子,你可吓死妈了!”
七岁的杨梦文还没实现上学的梦想就已经体验了一次天大的玩笑,死神给生命开的玩笑。
中午时,母亲用在三姨家借的苞米面破天荒地贴了一锅大饼子。当那一盆金黄色散发着面香的大饼子端到桌上时,被叫醒的杨代文一看见大饼子就乐了,上去拿了好几个抱在怀里,也不怕烫,嘴里还直说:“我都要!”
看到这一幕,母亲落泪了,对父亲说:“哪是生病了?是饿的!”
可是,杨代文看着怀里的几个大饼子,硬是一口也吃不下。母亲说他这是饿“过劲”了。喝了半碗菜汤后,他才勉强吃下一个大饼子。大饼子一进肚,他就跳下炕,拉起小梦文就往外跑,说是梦见鱼了,去河边捉鱼。
母亲说:“发大水了,不许去河边玩儿!再说,你老弟差点被电死,再在不能出去玩儿!”
小梦文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在园子里是被风刮断的电线给电到了。可他就纳闷了,不是过年时才给电的嘛,现在怎么会有电呢?晚上,杨新文回来时检查了电线后也说这事奇怪。
第二天,终于放晴了,爬起炕的小梦文被五哥杨代文拉着去了河边。果然,好大的水呀!河边原来那一片草甸子都被淹没了,那翻着水花的大浪汹涌地滚动着,看去好眼晕。河边,有好几个人在撒网捕鱼,在他们身后的水泡子里,几条大鱼露着鱼肚白或大青背,小梦文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他猜想,鱼肉是什么滋味呢?要是能吃一顿肉就好了,可是,除了过年家里去集市上称半斤或一斤肉包一顿饺子外,整个一年是吃不到肉的。其实本来也是可以吃到肉的,养的猪虽说卖了换钱,但鸡可以吃呀?可是,母亲说鸡是要下蛋的,不能吃。但鸡蛋也没吃到啊?每当攒够一筐后,母亲都是拿到集市上去卖,怎么会轻易吃呢?
关于肉的渴望一直在小梦文心里攒着、盼着,可是,离过年还有大半年呢,又怎么能吃到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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