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确有一个妓馆,却是叫十里云霞。

十里烟霞是阿邯的府邸,坐落在京郊的珀山,目前是一个历经两百年风雨、大风一吹就会吱嘎作响的危房,它同阿邯一样,他们的生命都已经衰老。

两百年前,阿邯从洛水里醒来,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在梦里她就已经决定好了要用余生去做些什么,所以她来到人世,要扎根在这里。

在旬阳渔村的大火里,她失去了娇嫩的肌肤和美丽的容颜,多亏九阳境的太虚列救了她,才不至于丧命,太虚列曾说,像她这样的千年老妖,最应当的是要有些自知之明,找个深山老林藏起来才是万全之策。她不是不懂他的意思,只能故意嗔怒,“什么千年老妖?你才是千年老妖!”

他听后一边笑一边摇头。

她执意将神居建在人境,一开始就做好了迎接诸多麻烦的准备,譬如建在哪里,如何建,如何才能做到既要毗邻人境,又要清净不受凡人叨扰……对于这些,翻看了无数图册和书卷,思量了半个多月愣是没有头绪。

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最后阿邯打点了一下行装,准备实地考察,整整一个月,她的脚印遍布东街西坊,经日的风晒雨淋使她狼狈得如同背井离乡的难民,走在繁华的京城中颇有些格格不入,那一次她也懂得,穿上鲜亮的衣裳,只会让她脸上的乌黑丑陋更加明显,唯有裹上一身乌袍,她才能躲在尘埃里,才能给她安全感。

直至在那一日,在古道上,恰逢两名男子牵马同行,谈论起珀山的奇景,她尾随在他们身后,才知原来京城的郊外有一座奇山,叫做珀山,山上遍植乌桕树,乌桕树本无甚奇特,一般都是春夏葱茏,秋季呈现出红黄颜色,算是一处风景,可珀山的乌桕树奇就奇在它一年四季都一树缤纷,永远像深秋里一样浓丽,煞是好看。

据他们的意思,阿邯内心思量,应是珀山的四季没有交替。当时心里暗暗惊叹,这普天之下竟还有人敢不顾神律违背时令,好好活着不好吗?

她稍微加快步伐,跟紧那两位男子,那紫衣男子显得十分兴致勃勃,他提高了嗓音对身边另一男子道,“张兄你有所不知,那珀山的乌桕树长得尤其高大茂盛,浓密的树冠犹如一团一团的锦绣,吸引了许多人来此观赏,每年三月三日的上巳节,无论是贵官豪富还是平头布衣,基本上都会选择珀山,更神奇的是,珀山深处的几处深潭,传说可闻龙吟,可见龙影……”

说到这里,走在前面的紫袍男子似乎察觉到阿邯一直在尾随着他们,扭头悄悄打量她,见只是一个姑娘,也不是山贼什么的,松了一口气似的,回头过去就特意放低了声音。

阿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假意四处观望,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儿。

然后她就把十里烟霞建在了珀山,一住就是两百年。

十里烟霞乍一听特别像个妓馆的名字,阿邯每次一说“十里烟霞”,听者总是联想到花街柳巷里那花楼栏杆上站着的一排穿红着绿的娇俏姑娘,扬着香喷喷的小手绢儿,娇滴滴地对着你喊“来嘛,来快活快活嘛,爷……”

没想到太子爷就更直接了,他直接对阿邯说“本宫可不去狎妓。”而且,辞色甚是鄙夷。

阿邯将错就错道,“回禀殿下,可解珩和六小姐目前在那里……”

她想着先把太子爷哄过去,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这天下午,太子爷果然一路怒气冲冲地来了,当他抱着他的九尺长矛,最终站到了珀山脚下的一扇古色古香的柴门小扉前,抬头可见远山漫山遍野的乌桕树,树冠连成一遍翠色的葱茏,这葱茏之间嵌着一座古朴高大的别院。

太子爷一瞬间摸不到头脑,“这天下还有把妓馆建到荒山野岭来的?”

阿邯咬牙切齿道,“没错,这里便是十里烟霞了。”

太子爷手指搭上那柴门,轻轻一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他走进去,脚下的落叶发出簌簌响声,“豆儿在哪儿?”

“应该已经到了,在里面,”阿邯跟上去,忽见一人急匆匆地跑过来。

是解珩。

要知道,解珩,白豆儿,太子爷,作为本次事件的三个当事人,他们的相见场面一定会极其尴尬,这一点毫无悬念。

不过,命运仿佛也格外眷念他们,努力避免他们相见。解珩当时急匆匆地跑过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气喘吁吁地说出本日第一个噩耗,“姑娘,豆儿不见了!”

阿邯一惊,“为何会不见?

太子爷也急问,“在哪儿不见的?”

解珩皱着眉,摇了摇头。

阿邯觉得事情实在蹊跷,珀山虽大,但并无穷凶极恶的妖物,一个大活人不可能说不见便不见,她反复问了解珩当时情形,解珩只说是回音铃突然掉落在地,就俯身去捡的功夫,白豆儿就不见了。

“看来我们要赶紧分头去找,”阿邯将回音铃分给太子爷和解珩,嘱咐他们遇到危险或者发现线索的话就赶紧摇动铃铛。

正是烈日炎炎,三人将大半个珀山寻了一个遍,还是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会合之后又分头再去寻。

解珩又心急又自责,已是汗流浃背,四处都寻不见白豆儿的人影,感觉嗓中像卡了什么异物一般难受,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他一拳打向一棵乌桕树,只觉拳下一软,手下的树木变成了一个老人,那老人哎呦一声瘫坐在地,勉强抓住解珩的衣袖,才能勉强站起来。

解珩被拖住之后,太子爷仍在片刻不停的找,半个时辰之后,太子爷在潭边摇动了传音铃,说是找到了一个可疑的姑娘。

待阿邯赶过去,太子爷斜倚在潭边的树上,他的旁边静立着一个白衣女子,那女子森然而立,一袭白袍,不染纤尘,手中拿着一支白色骨笛,身上蒙了一层雾一般,散发着远远超出九阳境那些个谪仙的强大气场。

确认过眼神,是惹不起的人。

这便是江息潭前的那位吹笛的女子了。

这个女子未动过珀山的一草一木,看着像是神明,实际上可能是凶物。

阿邯一阵阵腿软,努力地想着如何把太子爷救出来,还能保证他不缺胳膊少腿。

她扶着身边的树,思量着要不要直接冲上去,苦思冥想之际,见那个女子似要转身离去,她心内称好,刚刚松了口气,说时迟那时快,太子爷在她转身之际一把抓住了她,道了一句,“等等。”

等什么等啊?

太子爷一本正经地对那女子道,“有位姑娘走丢了,”他往东边一指,“喏,就是在那边的十里烟霞妓馆走丢的,不知姑娘有没有看到……”

那身影未动分毫,也未做任何回应,就像根本没有听到。潭水深翠,石壁上生着苔,漫出一层层陈旧的绿色,靠近岸边的位置长着一棵秀美的水樨树,枝桠间结着深紫色的树果,女子面对着深绿色的潭水,仿佛隔绝了尘世。

太子爷以为她没听见,便用手轻轻去拽她的衣袖,没想到这一动作,突然引起了女子的恐慌。

女子突然变了神色,身上发出白光,阿邯快步走上前来,忽略太子爷几次三番投来的疑惑眼神,将他护在身后,狂风贴着地面刮过,巨大的力量从地面激起,强烈的冲击袭来,阿邯拥着太子爷被那股气力推出老远。

天空传来一声急促的啸声,待反应过来,那个白衣女子已经不见了。

原来,她看不见东西,这个在江息潭边吹笛的女子,竟是盲的!

阿邯苦笑,吐出一口血来,血滴落在地,生出一丛红莲。

太子爷赶紧弯腰去扶阿邯,两人的身影照映在江息潭中,阿邯二百年来,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脸,虽然并不可怖,她还是一下子推开了太子爷。

她挣扎起身,“我们去看看解珩有没有找到白豆儿……”

太子爷回头再去看时,地上的莲花已经不见了,只剩一地红烟。

回到十里烟霞,解珩说是只找到了一个奇怪的老头。

“在哪找到的?”

解珩答,“自己送上门的。”

阿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门口的石桌旁果然坐着一个老头,长眉长须,老态龙钟,气色比刚才好多了,正乐乐呵呵哼着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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