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皇后将原本想说的话尽数吞落回去,偏头观察皇上的反应,正好捕捉到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迟疑,又见他半晌不发话,便对内侍说:“让绵瑾进来罢。” 她说完再看皇上,见他脸上无异色,也不作他想。 她会珍惜皇上赐予的一切,包括一句“唯贤尔”的称赞。 绵瑾进门便礼数有加,滴水不漏。 皇帝的表情不变,语气缓和不少:“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绵瑾恭敬答道:“回皇上,贵妃娘娘近日旧疾复发,无法协助皇后娘娘,也不便面圣,恐缠绵病榻错过端午佳节,便差奴婢提前给皇上与皇后送来五毒小荷包,聊表寸心。” 皇帝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还是第一次听别人提到高贵妃,而且听到她在元年便旧疾复发了,讶异之余又有些担忧。 毕竟这里的人事差异太大,若是按照皇长子与原来世界差了九年的换算,那高贵妃岂不是近两年便会……若是如此,那皇后呢? 想到这里,皇帝忽然偏头凝视皇后。 皇后接到皇上的眼神,以为对方在征询自己意见,只好再次发声:“绵瑾辛苦了,起来说话罢。我这里多抄了一些经书,正好给贵妃带回去,望她早日安康。” 绵瑾再次叩首谢恩后起身,双手将带来的小荷包呈予清砚。清砚双手接过,候在一侧。 皇帝回过神,想到哲妃依然安好,证明这个世界并非明显地有迹可循,对皇后的安全放心了些许,便与她相视一笑。 皇后本就是微笑着的,没有因为这个对视而神情变换。她感觉到皇上抓着她的手力度稍稍加重,想来是为了贵妃的病情,不想让他为难,微微将手抽出一些,对他说:“贵妃就是体贴,病中不忘皇上所思。皇上平日政务繁忙,难得午后闲暇,臣妾记得皇上喜欢杏花,正好尚在花期,皇上不如及时观赏,一解困乏。” 钟粹宫的杏花一绝,宫中人人皆知。 皇帝将皇后的抽离出去的手抓了回来,脸色不变:“皇后怎么知道朕会不会更喜欢丁香。”他的语气带了些寒意。 他真的不明白,他的皇后为何不能直面自己的心意,总是大度地将他往外边推。 皇后只陈述观察到的事实答道:“皇上若是喜欢丁香,方才在长春宫散步之时,便不会不作一顾。” 她同样不明白,皇上近日的变化怎么那么大。 皇帝无奈,叹了口气,语气放软:“梓童若是不希望朕离开,大可以说出来。”一改平素的威严。 他想皇后明白,他重新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只愿与她一人白头偕老,不愿再重蹈覆辙、伤人伤己。 然而这个世界的皇后不是皇上原来世界的同一位,她承受过更多不公的待遇,早已不敢自矜,因此她只是诚惶诚恐地用另一只未被皇上抓住的手行礼,朗声答道:“臣妾不敢。” 皇帝一怔,松开她的手,微笑着说:“朕回去处理政务了。朕会一直等着,等到梓童能说出挽留朕的话。” 一旁的绵瑾看在眼里,在皇上摆驾之后,也带着皇后赏的物事回去了。 没想到皇帝仍在长春宫前出廊间驻足,绵瑾转眼又遇见了他。 待到绵瑾恭敬行礼准备离去,听到皇帝同她说:“贵妃体弱,病间难眠,需多留几个贴心的人守夜。若是人手不足,大可向皇后提出来,朕会提前跟内务府说的,不用担心越制。” 高家数人折在他的政术上,初时未觉有不妥之处,待他在位久了,不免为良臣而惋惜。再来到这个世界,他可以不爱高贵妃,但不妨碍他为憾事而稍作补偿。 绵瑾本以为帝后情深,贵妃体弱无子嗣,失势是迟早之事,又见皇上方才反应冷淡,以为自家主子荣宠到头了,却不想皇上仁厚,始终念着潜邸之旧。她忙替主子叩首谢恩,才向钟粹宫方向走去。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皇帝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带着宫侍们回乾清宫。 吴书来向来安静谨慎,听到皇上的感叹却无法无动于衷,大着胆子接道:“近日御膳房添了几道应节花膳,其中一道便是皇后娘娘制作的食谱。皇后娘娘当真蕙质兰心,心思巧妙。” 果然,皇帝转忧为喜,对他说:“今夜晚膳传来,朕想一尝。” 吴书来见自己的取悦有效,忙高声答道:“奴才遵命。” 皇帝忽又问他:“依你看来,朕这些年最钟爱的女子是谁?照实话说,朕不怪罪于你。” 吴书来当然知道近日皇帝对皇后宠爱有加,但这些年来皇帝爱谁,这是谁都知道的,他不敢撒谎,实话实说:“奴才是自皇上登基后伺候于帝侧的,此前并不了解,皇上所说的近年来,恕奴才不敢妄议,还请皇上恕罪。” “朕说了不会怪罪于你。那你说说朕登基以来最宠爱哪位嫔妃?”皇帝仍不死心。 想来还是需要找一些潜邸时就在的老人来问问,不然他在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下,贸然改变惯常作风,定会惹来他人猜忌。 吴书来犹豫片刻,硬着头皮说道:“皇上登基以来,去得最多是哲妃娘娘那处,然后就是贵妃娘娘那处了。” 皇帝沉默,他开始回想自己在登基元年的事。 那时他着力推行仁政,集中力量纠正父祖二辈、尤其是父辈产生的一些弊政,在调整皇室内部关系失调的局面时,遭到了许多来自宗室的反对,甚至是阻挠。他不顾阻力,不仅将先帝长期□□的政敌允禵等释放出狱、恢复爵位,还对雍正朝年羹尧、隆科多两案的遗留问题进行了妥善处理,一时饱受非议。 而他的皇后始终候在他的身侧,为他主持中宫,又亲自出面来回走动,稳住宗室关系,让他备受感动。为此,他在登基元年便将年仅七岁的永琏密定为皇位继承人。 他一切以政务为先,除了独宿乾清宫外,见的人只有皇后,连潜邸时的嫔妃都鲜少在节庆外寒暄,怎么这个世界的自己完全就不一样了呢? 于是他又问道:“朕登基以来夙兴夜寐,闲来不应至皇后的长春宫商议中宫要务么,怎么都在侧妃处?” 他还特意以未册封前正侧妃的称呼来分辨。 都道圣意难测,吴书来今日算是见识了,以往皇上不与他说事,没想到一说便是推心置腹,他怎敢接话,忙伏跪叩首求饶。 皇帝好不容易有了方向,怎会善罢甘休,便语气转缓,再次表示:“起来罢,实话实说,朕说了不怪罪于你。莫非朕在你心中就是喜怒无常的暴君么?”他最后一句没控制好情绪,怎么听都有些冷意。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揣测圣意,只听圣上说过,每回至长春宫,皇后皆无暇陪伴。政务劳累,好在有二位娘娘让圣上在宫中能喘息片刻,旁的奴才便不知了。”吴书来毕恭毕敬地答道。 “再给朕讲讲你知道的事罢。”皇帝回到乾清宫的养心殿,没有像往常那般开始批阅奏折,而是留了吴书来说话…… 绵瑾回到钟粹宫,正逢高贵妃在喝药,忙命内侍放好赏赐物事,自己向前接过空碗。 “回来了。”高贵妃神色恹恹,也不问绵瑾经过。 绵瑾将空碗递给一旁宫侍,又接过她的扇子,轻轻给高贵妃扇风:“回娘娘,绵瑾回来了。皇上与皇后赐了娘娘不少物事,皇上更是提出可以让娘娘越制添些人手,以便娘娘夜间使唤。”她的举动与平常无异,只是语气透了些喜色。 高贵妃却没有她那么乐观,眼皮微阖,淡淡答道:“本宫谢过皇上皇后的恩赐。本宫乏了,想小憩一阵。” 绵瑾不解又不敢发问,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伺候高贵妃歇下,安静地在旁侧打扇。 过了几刻钟,高贵妃忽然睁开眼,冷不防将绵瑾吓得一抖,她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啊,都是姑姑了,怎地越发不稳重了?” 绵瑾无奈,一时答不上来。 高贵妃没理会她的反应,继续说道:“本宫近来旧疾复发,疼痛难耐,日夜难眠,倒想明白了许多道理。皇后出身高贵,以诚待人,非是后宫他人能比的,包括本宫。帝后相识于年少之时,皇上见过明珠,又怎会真心爱上暗石呢?前些年是皇上玩心尚存,如今登基了,见过太多浮华,收敛心思后,必然会再次钟情皇后的。这些即便非我所愿,我也无法改变,还不如以此残年给帝后一个好印象,不枉费当初皇上对我的恩宠。” 绵瑾听罢,只得叹息道:“是,娘娘。可是皇上前些日子明明还说爱与娘娘一同看杏花,怎么转眼就……” “这些话在本宫面前说过就罢了,往后休要再提,本宫可不会为了糊涂人出面!”高贵妃侧过身去,不再看绵瑾。 与此同时,长春宫内,富察皇后接到内务府传来的密信 ——却是为她的三哥傅宁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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