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同他人一齐用膳了。如今有皇后陪在身边,一时忘了需为胃病忌口,就着玉蜀黍酪羹吃了大半盘糕点。 他其实不喜欢吃玉蜀黍,当日不过是在人前多称赞了几句,没想到皇后会惦记于心,时不时变换着花样做些吃食送来,便越发厌腻。待她薨了,四十多年后再吃上玉蜀黍,忽然觉得并非如此难以下咽,甚至是可口的。 人总是这样,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皇上当真是爱吃玉蜀黍。”皇上难得将她送来的吃食吃去大半,富察皇后忍不住嫣然一笑。 她笑起来宛若三月春晖,明媚无双,见之忘了闲愁。 皇帝也随之一笑。 待用过膳后,皇帝继续处理堆积的政务,皇后便告退回宫了。 他将所有的奏折看过之后,用空白宣纸将现有事件都誊抄了一遍,又将背后涉及的势力都标注上,由于当年乾隆元年登基时太多棘手之事,很多对策他都记忆犹新,尤其是一些良策,他后来还反复使用,因此在列明关系之后,即便这个世界事件发生的时间线不能对上,也可以有大致的方向。 除了将世宗山陵定名曰泰陵与将张广泗从牢狱之灾中捞出来,授予其经略之职,命其亲自去贵州平乱,将军以下的官员全部听他调遣,这二项决策与原来世界无异外,其余批复皆有了或多或少的变故,甚至比原来的决策更好。 处理完政务后,已是亥时四刻,正当他为自己这些明智处理而沾沾自喜时,忽然头痛欲裂! 他忙用了甩了甩头,想让自己眼前的模糊散去,然而事与愿违,依然目不能视,一切正脱离、剥落,朦胧不堪。 定是梦醒了。 他一手撑着额头,一身撑着桌子起身,想要再看看富察皇后,不慎踢翻了案旁的熏炉,青烟叠起,熏得他更是看不清眼前物事。 若这是上天垂怜,这一日,他果真如愿、了无遗憾吗? “不!来人,摆驾长春宫!”他向外间的内侍喊道。 近身内侍吴书来带人进来时,便看到皇帝撑在案前脸色铁青。他不敢怠慢,将自己的身子让皇帝抓着,吃疼地笑着带路,同时不忘关心皇帝的状况:“圣上可需传太医至长春宫?” 约莫过了一盏茶,皇帝眼前逐渐清明,听了他的提议,便寻了乾清宫一内室,让太医请脉。 又过了一盏茶,他的头痛症不治而愈,连太医都说不出缘故,而这个世界的他也未曾落下头风病根。 但至少暂时不会离开这个世界。 思及此,他稍感宽慰。 与此同时,身在长春宫的富察皇后同样经历了一场异常的头痛,但她一贯隐忍,并未惊动太多人,说到底也只是在她身边的清砚受了影响。 “娘娘好些了么?需要传召太医么?”清砚与她从小一同长大,从未见过她如此难受,生怕她会落下病根。 富察氏无力地喝了半杯茶,微微一笑:“许是午后受了凉,已无大碍,明日再去请太医来把个平安脉罢。这深更半夜的,不要惊扰了他人。扶本宫过去榻上歇下罢。”她的檀口失了色,嗓音也有些喑哑。 清砚只得担忧地观察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到床边去。 “你这样让外面的人看了,免不得多想,本宫不过是头风,别看得这般严重。今夜在外间好生歇息,不必起夜来看。”富察氏伸手轻轻拍拍清砚的手背,安抚地说。 清砚的心思被她戳破,不好拂了主子的好意,便恭敬答道:“一切听从娘娘吩咐。” 清砚伺候富察皇后歇下后,回头看到圆桌上尚未做好的金线精绣荷包与半新不旧的鹿羔沴毧荷包,想到今日圣心大发光临长春宫却带给主子头风病的皇上,一时感慨万分。 待皇帝来到长春宫,宫人皆难以掩饰脸上的惊疑之情,他想到下午吴书来的态度,心中隐隐有了结论。 他让宫人保持静默,自己走进了内间。时值初夏,皇后清雅却不爱熏香,只用花香装点。圆桌上摆着皇后亲手伺弄的花艺,观感与香气俱佳。他白日里离开得匆忙,竟未仔细观赏,借着昏黄的亮光,衬得更胜似画。 他看得一时入神,不留神被未来得及收针的荷包扎了一下。 ——低头才看到自己白日不慎遗留在长春宫的鹿羔沴毧荷包。 他当下心中一暖,珍而重之地将荷包贴身收好,若有所思地看着榻上的皇后,向她走去。 皇后几乎数夜未眠,方才头痛过后,原本困乏的精神倒振作起来了,加之她一向浅眠,皇上来长春宫的动静太多,将她吵醒了。此时她仅仅是假寐在床。 却不知为何,自那场头痛过后,她总觉得自己对皇上的爱恋之情变得不一样了,便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主动在皇上面前“醒”过来。 皇帝并不知道皇后内心的想法,他看着富察皇后觉得怎样都好,定定注视片刻后,便想伸手摸摸她的脸。 ——皇后却突然睁开眼睛看着他,一双美眸若静潭,少了些许往日的柔情。 皇帝面上不显,神色自若,缩回自己悬在半空的手,满是歉意地说道:“朕吵醒了梓童。” 皇后表情缓和下来,柔声答道:“臣妾浅眠,夜里总是这样。” 皇帝蹲下来,将怀中的荷包拿出,与之平视:“朕的荷包失而复得,有它就够了,今后无需再做新的。” 皇后如何听不懂皇上话中的含义,微微一怔,却想不出更多细枝末节来,笑着问道:“荷包很是别致,符合满洲男儿的本色,不知是哪位可人儿如此得皇上青眼?”说也奇怪,一旦说出口,她心中的酸涩散去不少。 皇帝没有意识到皇后这句话的严重性,有意打趣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朕从此竟不知梓童也会如此风趣。” 皇后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情状不似是闹着玩的。 皇帝这才反应过来,将荷包捧到她的面前,再次确认道:“皇后果真不识得此荷包?” 皇后接过荷包,仔细察看,上面针脚细密,鹿尾绒毛拼接自然,女红技艺上佳,甚至有些熟悉。然而她全然想不起这个荷包的渊源,无奈地叹道:“恕臣妾眼拙。” 皇帝听罢,心中一凛,苦笑着问她:“所以皇后是想让朕将它换了?” 皇后顺着皇帝的眼光看去,瞥见那未完成的金线荷包,贸然解释恐有掩饰之嫌,便大方认下:“臣妾见此荷包有些旧了,闲来无事,便想给皇上做一个新的,绝无占了可人儿位置之意。” 事有蹊跷,皇帝尚未理清,只好在床沿坐下,柔声安抚她:“朕无他意,梓童莫慌。夜深了,朕今夜要宿在这里。” 皇后顺从地点点头,将被角掀开一角,让出大半张床,羞涩地说道:“臣妾已温好床了。” 皇帝大悦,舍不得她受寒,急忙钻进被窝,再将她从床沿一小块地方捞过来,轻轻抱在怀中。 此时初夏,夜里薄被即可,根本无需温床,二人心知肚明,却都不愿说破。 皇帝享受欢愉的同时,心头警钟大作:这个世界无人引导,只能靠自己摸索,决不能随意行动。但他始终是帝王,如何甘愿被未知的存在牵着走,他定会夺回那些原本属于他的物事,包括他人的情意。 他低头看着怀中沉沉睡去的皇后,抬袖将她额上的细汗擦去,轻声对她说:“别忘了太多,朕怕同你一齐的新事会追不上。” ——这样我才能不计得失,在这个新世界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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