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寝殿内金碧辉煌,奢华陈设锥心刺目。 记忆中,康佑十七年九月,悲泣声、呼痛声、哀嚎声响彻宫门之外。 除去奉太子之命前去询问公主情况的余桐,东宫随行宦官和霍家有关仆役统统杖毙。 最终,二皇兄扶摇直上,与他敌对的势力全被打压。 往事历历在目,宋鸣珂心有余悸。此际无凭无据,她无法指控任何人。 一对天家母女各怀心事,伫立良久,直至药侍小童奉药入内。 皇后坐到榻边,支起宋显琛上半身,小心翼翼往他嘴里灌药,嘴上念着佛祖菩萨老祖宗,任由泪水倾泻。 身为一国之后,六宫之首,她性子不算软弱,偏生两个儿子是她的软肋,一旦出了差错,便心神大乱。 前世她痛失长子,再失次子,从此一蹶不振。这痛楚,岂可再受一回? 小半个时辰后,宋显琛脸色由青转白,惺忪睁眼。 “好孩子!你醒了!”皇后几乎哭出声来,“李太医!李太医!” 李太医闻声,放下药膳,上前号脉。 宋显琛十分虚弱,嘴巴张开,只发出“荷荷”呼气声。 李太医仔细瞧过他喉咙,迟疑片刻:“回禀皇后,此毒积聚在喉底,需研制对应解药,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解。” “此话何意?” “太子暂时……不能言语。” 皇后和宋鸣珂齐声发问:“暂时是多久?” “臣目前尚不能确认,快则数日,迟则数月,甚至更久。”李太医半白眉头拧成“川”字。 倘若此话出自旁人之口,皇后定会怒斥一顿,将其革职撵出皇宫。 但李太医沾亲带故是她表舅,看着她成长,医术高明,颇得宠信。他既有此言,只怕真需要些时日。 宋鸣珂心头腾起惶恐之意。上一世,皇帝十月中驾崩,但即便不曾发生太子早逝的惨剧,怕也熬不过冬天。 她还记得,易储后,皇帝召安王入京。幸得见识广博、深谋远虑的皇叔摄政,头三年诸事平顺,二皇兄亲政后,朝野内外动荡不堪。 无论如何,决不能把皇位拱手让给那赶尽杀绝的二皇兄。 可万一……今日之事外泄,“暂时”口不能言的太子,能顺利登位吗? 皇后一筹莫展:“毒害三哥儿的人,想必冲着储君之位……但愿陛下圣寿百年……” 母女二人相顾无言,默默祈求上苍见怜,让太子早日康复。 ………… 月华浸润天地,漫入昭云宫寝殿,染得宋鸣珂襟袍胜雪。 拿起纱笼灯罩,跳跃烛火将她恬静侧颜剪成轻薄暗影,若即若离贴向窗棂。 沉默片晌,她趁尚余印象,提笔舔墨,记录上辈子的大事件。 分不清是她死前磕了脑袋,还是在霍家撞到假山之故,细想时片段模糊,如梦醒后勉强记了个大概。 混乱思绪中,浮现一张清丽绝俗的少女面容,应是她非常要好的小姐妹,姓甚名谁? 除了关爱她的叔父安王,还有一位武艺高强、值得信赖的年轻男子,可他又是何人? 今生,他们会到她身边吗? 她把想得到的全写下来,为防止泄露,把重要人物改成符号,随手一翻,宛若天书。 不管怎样,她不会白白回来。 次日,宋鸣珂乘了轿辇,前往福康宫拜见皇帝,未料被老内侍挡在殿外——圣上风寒又犯,不宜相扰。 宋鸣珂泪光流转,千叮万嘱,恋恋不舍离去。 东行路过主殿,她停辇下地,眺望眼前连绵宫阙,亭台楼阁,如雕如琢,灿若明珠;宫阙之外,乃万户之都,广厦林立,闹市繁华;都城之外,青天之下,山川明秀,莫非王土。 素净衣裙迎风招展,背影寥落,她脑海闪现尚未燃起的烽烟战火,岭南之乱、北域之战、西南边陲动荡…… 身为天家贵胄,她如像上一世那般安享荣华,任由奸佞小人为所欲为……祖辈多年心血,终将毁于一旦。 十一岁的宋鸣珂,盘踞着死而复生的十八岁之魂。 纵然自知虚度了十余载光阴,她于新生中窥见改变命脉的一线生机,定当紧紧攥牢在手。 穿过重重宫门,宋鸣珂下了轿辇,与两名贴身宫女快步进入东宫。 寝殿大门紧闭,依稀传来瓷片碎裂声,她急忙拾阶而上。 内里场景如昨,皇后和李太医焦灼不安。 宋显琛半闭了眼,斜斜倚在榻上,头发披散,气色稍微好转,却一脸怒容。 宋鸣珂见药侍小童忙于清理地上碎瓷片,猜想是宋显琛摔的,柔声问:“哥哥今日好些了吗?” 宋显琛戾气略减,摇头。 “别急,会好的。”宋鸣珂轻握他的手,见他憋红了脸,想说又讲不出话,她转头问皇后:“哥哥有何烦心事吗?” 皇后愁眉不展:“方才余桐说起,国子监举办的秋园讲学就在明日,三哥儿早早应承出席……可眼下……” 宋鸣珂记起,此雅集设于在太学院,每年均从各地请来学富五车的大儒名宿,专程为皇族宗亲与贵胄子弟讲课三日。 若太子因病缺席,定要惹来闲言,中毒消息若瞒不住,后果不堪设想,她便白活第二回了。 宋鸣珂不忍直视兄长赤红的双目,一瞬间,她无比渴望能代替兄长承担折磨。 对于学问,对于社稷,对于政事,她所知有限,无半点用处。 灵机一动,她脱口道:“不如……这两日,我假扮你,替你赴会!” 此举胆大妄为,但她并非头一次冒充孪生兄长。早在七八岁时,贪玩的她已数次把父母兄弟糊弄过去。 若现下为保密而冒险,就算被拆穿,可说是公主胡闹。反正她的肆无忌惮,已闻名遐迩。 皇后沉思良久,无计可施,痛快依了宋鸣珂。 讲学维持三日,兄妹二人干脆调换住处,并对调伺候的宫人。 平常能在他们跟前走动的宫人不多,旁人除了未及回避时的失礼远瞥,根本不识青云之端的贵人是何模样。 二人体量尚未长开,身材差不了多少,五官如同一模子印出来的,更换着装后,真假难辨。 次日一早,宋鸣珂发绾总角,换上玉色龙纹袍服,以粉末掩盖白皙肤色,又将眉毛画粗,穿上垫高的鞋子,骑了骏马,领仆侍离开东宫。 路上,她不时扭头低问,讲学有哪些规矩、太子和谁交好……余桐详细作答。 听闻太子需代表皇族提问,且二皇兄可能会到场,她顿时如芒在背。 完蛋!她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个巨坑? 重生后,兄长只救了一半,还破事一大堆? 听人讲经论道也就罢了,还得发言? 没准要与那奸佞之徒面对面?她这假太子会否成为暗杀对象? 要不……假装从马背上摔下来算了? 她扶额哀叹,为今之计,咬咬牙撑过去,说不定另有转机。 太学院依山而建,分教学、藏书、园林三大块,为京城皇亲国戚子弟读书的所在。 宋鸣珂踏上石桥,四处张望,但见朝阳驱散层叠雾气,铺照于古朴建筑群,檐尾麟黑,如翚斯飞,点缀于红衰翠减的园景中,别有一番风味。 “殿下来得好早!” 一洪亮嗓音从背后传来,宋鸣珂茫然回眸。 桥边来了两名年轻男子,当先一人肩背笔直,浓眉间意气风发,透出世家子弟少有的肃杀英挺。 宋鸣珂没来由紧张了些许,平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张口直呼:“大表哥!” 定远侯世子霍锐承冲她灿然一笑,拱手施礼。 宋鸣珂正要问话,恰好对上他身后之人的两道清澈目光,心不由得一颤。 霍锐承已是英俊不凡,没想到跟随他的少年,竟比他更为俊朗。 那人身着素缎长袍,领口缀灰色护领,神采奕奕,约莫十五岁上下,已具挺拔之态。 他墨发束起,眉如春山远黛,眸似朗朗星辰,唇角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书生风流。 随意往那儿一站,披一身天光云影,飘逸不乏沉稳,天生出尘雅气即教人心折。 隐约间,宋鸣珂心底漫生故人重逢之感,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早忘了,原来二表哥生得这样好看!是她小时候只忙着吃没注意?或是太幼稚不懂欣赏? “殿下。” 简单一句招呼,声线自带华丽与沉实间微妙,如清泉流淌,洗去杂念。 霍家二公子霍睿言先是对她行揖礼,行近后,眼中闪过无从掩饰的震骇。 霍锐承在前,并未留意,笑问:“听说晏晏在霍府磕伤了额头,好些了没?” 宋鸣珂微愣,含糊其辞:“无妨,大表哥费心了。” 霍锐承摸出一长约四寸的条形木盒,递给她:“给。” 霍睿言拽了拽兄长衣袖。 “……?”宋鸣珂深觉这印着云朵标记的盒子极其熟悉,为免出岔子,她没多问,接过收好。 霍氏兄弟与太子交往密切,兴许藏了不少小秘密? 霍锐承咧嘴而笑,笑容晃得她心慌:“老规矩,千万别告诉她是……” 话未说完,袖子又被弟弟猛扯了几下。 宋鸣珂总疑心自己上辈子死在他们其中一人的怀里,忆及犹在数日前的温暖质感,还有那悲痛欲绝的嘶吼,她浑身冒烟,耳尖发烫,垂眸讪笑:“我去瞅瞅,来了哪几位老先生,先行一步。” 假若是宋显琛,绝不可能丢下好哥们,且他尊为太子,理应接受众人礼见才入座。 余桐打算提醒宋鸣珂,见她匆匆转身,只得朝霍家兄弟颔首,悄声道:“殿下盼了许久,二位请自便。” 说罢,他躬身告辞,却听霍世子对弟弟笑道:“看啊!早说了,晏晏啥事也没,放心了吧?” “哥,少说两句!”语气显然带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 霍世子深深不忿:“全按你说的做,还怨我!谁自说自话叨念了两日?我耳朵快起茧……” “不是我,我没有,别瞎说。” 见霍二公子脸上骤现少年人特有的倔强与赧然,余桐忍笑快步追上宋鸣珂。 宋鸣珂并未留意霍家兄弟所言。 她已细看过二人腰间,均无濒死时触碰到的镂空玉佩。 那时漆黑一团,并非天黑,而是——她瞎了。 唉!瞎的真不是时候!好歹看清楚再瞎嘛! 按理说,能在极短时间内杀掉黑衣人,必定武功高强。大表哥常年习武,二表哥温文秀气,相较之下,应是大表哥吧? 宋鸣珂心念一动,顶着满脸绯霞回望,只见大表哥正和一公府子弟打招呼,而二表哥负手而立,明净眸光恰恰投往她的方向。 阳光穿透千年银杏树,为他镀上金色剪影;秋风扫落无数黄澄澄的叶片,回旋着划过他素雅袍子,不知何故,亭阁山色瞬即因其失了颜色。 宋鸣珂慌忙转移视线,却于顷刻间,捕捉到他深邃眸底的狐惑与温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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