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娘笑问:“公子那故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书生回:“是女子。” 刘大娘再问:“可不知那女子嫁人了没?可是嫁了个厨子?” 书生久久没有言语,引得月七也淡淡的抬了眸。 泥屋的木窗半开,槐树下的相思结随风飘扬,她看见了他的眼,停留在她的身上,似看着她,却更似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他的眼眸深深沉沉,只是那深藏的思绪在眸光触及她视线时,慢慢的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慢慢荡开的浅笑。 . 刘大娘对写了一手好字、烧了一手好菜,看着也有一个好身板的书生表示很满意,拉着他直问是否愿意当上门女婿。 书生道:“一人尚且自顾不暇,何以养全家?” 刘大娘说没关系,她家有田有屋,日日三餐皆可有鸡有鸭有鱼有肉。 龙小孙孙听了,非常矜持的在刘大娘面前踱了很久的步。 刘大娘显然没想不到一个小娃娃的心思,离开之前都只盯着书生,丝毫没留意到那身高只到自己膝盖的龙小娃娃的炽热的眼眸。 . 书生管一日三餐之后,不过两日,不仅餐餐菜色不再重样,而且在吃食方面省下来的银两还能添补一些月七等人不曾注意到的家用,比如床榻上的靠枕,洗脚的脚盆,还比如一日三块桂花糕、两根糖人。 舔着糖人吃得不亦说乎的两个小孙孙表示,书生这凡人,勉勉强强能用。 有桂花糕吃的月七也有点欣慰,原来接纳书生一个小麻烦,能解决凡间的诸多大麻烦,果然,司命说的话是对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对着不用再被凡间琐事烦恼的清净日子,她愉悦的将钱袋里的银子像扔烫手山芋一般的都扔给了书生,让他掌管所有生活琐事。 龙小孙孙觉着此举未免有些过险,毕竟他有一个皇叔就是这样被一个看似清纯无辜的渔女骗走了数百颗夜明珠。 虽然不过数百颗夜明珠,作为龙王孙的他着实看不上,可是他记得皇叔那么大一条龙,哭得跟孩子一般,忒丢了龙脸!他不怕小红娘哭得跟孩子一样,他怕的是以后日日一根的糖人要没了,凡人啊什么都不好,就是这吃食做得不错。 为了能保障每日一根凡人的糖人,他劳心劳力地问:“小红娘,难道你不怕他拿着这些银两跑路吗?” 狐小孙孙在一旁点头,伸着嫩嫩的小指尖笔画道:“他可穷了……” 月七从袖中摸出了一两银子,说:“所以我留了一两银子啊。” 有这一两银子,就算书生拿着那些钱跑路,他们省省,也能过上三五日,到那时,绣花丝帕再一卖,至少吃食是断不了的。 狐小孙孙眼睛放光的看着那一两银子,道:“小红娘好聪明哦!” 龙小孙孙看着对着那两银子欢乐得快摇起尾巴的狐小孙孙,十分不屑的摇了摇头。 对于眼皮子如此之浅的仙者,他连说都懒得说。 书生来后的第五日,掌管了月七和两个小孙孙的经济大权。 . 书生来后的第六日,在掌管月七和两个小孙孙的经济大权和生活琐事之外,还在月七的摊子旁边也摆了一摊,一副笔墨,几沓纸张,代人写书信,偶尔画点书画。 他说:“我一男子,总不好日日让姑娘养活。” 他的字不错,飞龙走凤,行云流水,笔锋间虽有所收敛但还是看得出张狂无比,跟其人大为不像。 他的画也不错,栩栩如生,铺开了挂在月七的相思结旁。 只可惜,书生的运道却不如月七的好,乡野之地,无人欣赏字画,只有偶尔来几个从军的士兵要写一下家书,故而他一日所赚的铜钱,只能勉强打上一两猪肉。 好在他做饭的手艺确实不错,不论多单调的菜色经过他烹制都会变成色香味俱美的佳肴,像他的字画,别有一种意境,就算是九重天上的最会摆盘的灶王奶奶,只怕也比他好不上多少,光看着都是一种享受,也不知书生打哪儿学来的。 . 书生来后的第七日,是夜,月明。 晚饭时间到了,两个小孙孙不知又跑去了何处还未回,书生便将饭菜窝在锅里,出门寻他二人去了。 月七就着油灯打着相思结。 屋旁的虫鸣忽地都息了声音。 柴门处,有人轻轻叩门,那声音极轻、极轻,好似只是风吹门动而已。 随着那声音透进房屋里的,是一阵浓浓的煞气。 月七放下手中未打好的相思结,走出了房门。 半开的柴门处,蝴蝶纷飞,一个女子穿着蓝衣,站在门口处,朝她看来。 是那女煞。 女煞看着月七,嘴角微微勾起,双层凤目微微上扬,她道:“你果然看得见我。” “三年了,我终于见到了一个能看见我的人。” 黄泉煞,说白了就不是人间之物,一般凡人的肉眼如何见得到呢? 月七淡淡的问:“姑娘来此,有何事?” 半月前,那四目相对,她便该知她能看见她,显然,这不是她来的目的。 那女煞扬了扬手中的物件,问道:“这是姑娘打的吗?” 她的手中,蝴蝶围绕的地方,是一个相思结。 红得艳人的丝线,双股纠缠的结,带着独家印记。 月七点了点头。 挂在手指下相思结在半空中随风轻轻飞扬着。 女煞看着那相思结,眼神恍惚,眼底却丝丝柔光尽泄,她嘴角带着笑,声音宛如天外之音一般,空灵,虚幻。 “三年了,我日日想,日日念,可他从未来过我的梦中,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了。可捡到了你打的相思结后,居然做了个梦,梦里的他那么清晰,仿佛触手就可及,虽只一夜,却胜过了我过去的三年。” 眸光从相思结聚焦在了月七的脸上,她问:“我想问姑娘,可有法子,能让我再看他一眼?” 月七问:“你们既已离别,再见一眼,又有何意义?” 她笑得缠绵:“有的,至少,我能再记他三年。” . 旧时在月老殿,看着月老簿里那些让人撕心裂肺、生死牵挂的爱恋,月七总是一瞥而过,也曾有过一丝不解,不过是轮回中的情爱,几十年便消散在世间,生老病死一切重来,世世皆可爱上一人,甚至数人,何苦执念,念念不忘。 月七平静的看着眼前的女煞,道:“我无法让你看见现今的他,不过——我有一面镜子,能让你看到你与他的前尘往事。” 她总该还她一愿,以偿还当日的引路之恩。 女煞眉眼中绽放出了星芒,蝴蝶纷纷扇翅飞舞。 月七拿出了梦镜。 梦镜是月老留下的,据说谁若照了这面镜,她便能在镜上看到那人前世今生的情情爱爱。 手指拂过梦镜,镜面上云雾翻腾,慢慢清晰。 梅花树下的软塌里,团着一个闭眼沉睡的女娃娃,长卷的睫毛盖住了眼睑,小嘴忽地微翘,不知道在做了个什么好梦。 一朵梅花在风中旋转轻轻的掉落在女娃娃的眉心上,被一只小小的手给抚了去。 那是一个男娃娃,眉清目秀,煞是好看。 月七看了那梦镜一眼,低头,拿着红线,走出房门,坐在槐树下的板凳上,继续结着自己的相思结,留那女煞独自在房里看梦镜。 . 月寸寸移动,过了槐树梢头,女煞方才从房中走出,双眼通红却晶晶亮,眉目飞扬。 她看着月七,施了个大礼,姿势大方得体。 她说:“谢谢!” 月七回:“不必!” 不过是还她引路之恩罢了。 女煞抬眸,瞥了一眼门前小道的拐角处,轻笑道:“姑娘带的那两位小公子也不是凡人,为何会怕我到如此地步?” 月七看着躲在街角处,偷偷探出两个头看着柴门、自以为行迹藏得很好的两个小孙孙,哦了一声,实话实说:“他俩看了话本,怕你吸他精气。” 女煞手捂着嘴,咯咯笑了一下,瞥了眼狐小孙孙,道:“话本上说吸男子精气的,不是狐狸精多过女鬼吗?” 她的声音清清脆脆,飘过街角,传到两个小孙孙的耳朵里。 龙小孙孙虎躯一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的离开了狐小孙孙,他的这一举动十分的伤害了狐小孙孙幼小的心灵。 狐小孙孙非常委屈,跺脚道:“我是狐王孙,才不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 “狐王孙?”女煞挑眉,看月七,诧异道:“只道姑娘不凡,竟不想如此不凡,连随身携带的小公子都是王孙。” 随身携带的小公子都是王孙? 她可真高看她了。 一个小小红娘,在仙界的地位,远低于狐王孙,若不是机缘巧合,她哪来随身携带两个王孙的能耐。 月七笑笑,懒得解释。 那日后,女煞隔三差五便来找月七,拿着那镜子就跟拿着什么宝贝似的,有时候挂在槐树上看,有时坐在屋顶看,有时倒掉在房梁上看。 看得开心了,就在屋顶飞舞一曲,惹得屋前屋后,蝴蝶纷飞。 想起伤心处,就吹着萧,呜咽的吹上三天三夜。 来买花绣的人好奇的跟月七说:“姑娘这屋坐北朝南,阳光满屋,为何总觉着比别处冷上几分。” 说这话的时候,女煞就在那人的头顶上看着镜子,脚一晃一晃的,离那人的头发不超过五指的距离。 . 女煞每次来,两个小孙孙都害怕得日日不敢回家,后来,来的次数多了,他们才渐渐的从三十丈外慢慢的挪到十丈外,见无危险,再慢慢的挪近三丈……一丈…… 倒是书生,似乎从没察觉女煞的存在一般,不管女煞在何处,他只管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 女煞觉着,能和有一面看见前尘往事镜子的月七,和龙王孙、狐王孙在一起的人,一定非凡,起码能看见她,于是几番试探。 她曾在房梁上,看见书生走进门,忽地一下从房梁上倒掉下来,显出一张鬼脸冲到书生的面前。 若是能见她的人,必定会被她那满是骷髅的鬼脸吓得一跳。 书生却好似看不见一般,看着前方,手拍了一下脑袋,懊恼道:“小生的青菜还没买。” 在那骷髅鬼脸不过分毫距离之处,转身,离开。 她也曾在他画画之时,飘到他的身侧,在他耳边吹气,轻声说道:“公子,良宵苦短,我们一起寻乐如何?” 狐小孙孙透过窗棂看见此景,颤抖着手,叫:“女鬼吸.精,女鬼吸.精……” 书生犹如未闻,蘸了蘸笔墨,在微微泛黄的宣纸勾勒了一幅出墙的红杏。 女煞斜躺在槐树枝上,手挂着梦镜,看着那副挂在树梢、迎风飘扬的红杏,对月七说:“你家书生,要不就是凡人一个,要不就是功力远胜于我的大神。” 月七笑笑。 女煞把玩着梦镜,问:“你不好奇吗?” 月七摇头。 她不好奇书生的来历,正如她不好奇女煞的存在一般。 一个能化蝶引路、从不吸人精气的善心姑娘,为何会在这荒谷中,成了怨气十足的煞——其实这个问题比书生是谁更加惹人好奇。 可世上诸般事,存在即有存在的理由,她不过是小小一红娘,何必要将诸般事都弄得那般清楚明白,就算弄清楚明白了又如何,凡事皆有天命,你清楚也罢,不清楚也罢,事情都会按天命而行。 就如这女煞,虽是天地怨气而生,可若能保持着良知,许过个千年万载,她还能解脱这怨气,成为第一个从煞中修仙之神;如若不能,轻则坠入无间地狱,永不超生,重则烟消云散;成佛成魔,司命星君的命簿上早已注定。 可女煞却似乎对此颇为好奇,几番试探未果仍乐此不疲,直到那日—— 那日正是晌午,书生将柴火放入炉膛,炉火熊熊,铁锅里五花肉合着香菇滋滋生响,屋外忽地来了个要写家书的兵士。 书生随手将放入炉膛的柴木弄好,起身,在铁锅里倒入了点水,盖上了锅盖,出了柴门,蘸墨写信。 月七想着,写封家书花的时间必定不短,便善解人意的进了厨间,想帮书生一帮。 不曾想,本就对举炊这事不熟,如今又多日未曾练习,更是生手得很,一不小心,炉膛里的火就掉在了炉膛外,星星点点。 那时,书生刚好从柴门进来。 女煞刚好在树上看见此幕,忽地心生了一念,未及多想是好是坏,袖子已然一挥,那本是星星点点的火焰一下子大了起来,燃了月七的衣裙。 月七低头看着衣裙上那猛然之间大起来的火苗的瞬间,耳中听见了木凳子绊倒在地的声音,她回眸看去。 厨间门外,有人逆光而进,看不清楚颜容,只一瞬,从厨门口就冲到了她身侧,一路撞到了无数东西,放在一侧的菜篮子,挑水的担子…… 篮子里的土豆滴溜溜的在地面上滚动…… 那尚不及开始肆虐的火苗瞬间就被扑灭了。 衣裙上,火消,纱裙被火焚处微微勾起凝结成块。 抓着她的书生的手,在颤抖。 月七抬头看着那一脸铁青、神魂俱丧的书生,轻声叫:“书生。” 他未语,只是看着她衣裙上那被火灼烧的痕迹,仿佛看见人间地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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