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镜宁昔年在天界当了数百年的祸害，所过之处鸡飞狗跳寸草不生，在很长的时间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众仙提起来就头疼的人物。　　　　然而因为各位神君和天帝的溺爱，再加上有章玉等等身份不凡的跟班在侧，众仙敢怒不敢言，没人敢去试探镜宁的得宠程度，所以在那段时间中，镜宁捣乱起来几乎是无人能治得了的。　　　　后面好歹熬到了云罗山大门敞开，云罗书院招揽天界学生，众仙对镜宁发挥了超乎寻常的关切，纷纷要送镜宁去书院。　　　　于是镜宁的恶霸生涯便在踏进书院的同时到了头。　　　　倒不是镜宁换了个地方就闹不起来，也不是书院的先生和管有多严厉，而是镜宁遇上了她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克星。　　　　那位敢于驯服恶霸并且以身为饵保了天界太平让众仙感动得泪流满面的英雄叫做商离。　　　　其实镜宁在进入云罗书院之前就已经听说过商离的名字。　　　　商离与镜宁年岁相当，若真要说起来的话，两个人还有点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同样是被人宠着长大的。镜宁是被三十三天上的神君天帝们宠着长大，商离却是被地府的阎王判官们宠着长大的。　　　　商离出身地府，生父不详，养父是十殿阎王中的宋帝王，活脱脱是个翻版的镜宁，从小在阎王们的呵护中长到几百岁，身边总跟着无数小弟，在地府当中名气极大。　　　　而这次的云罗山开山，商离自然也被送来了书院，并且此人不知道究竟玩了什么把戏，刚进山就得到了先生和山中管事们的赏识，并让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协助先生管教众弟子。　　　　镜宁在天界横行惯了，还从来没有听过同龄孩子的管教，所以在进云罗山的时候听见章玉说了这人，当即就做了决定，不管究竟怎么样，总要先会会这个叫做商离的家伙，看看他究竟有几分本事，能够让夫子对他刮目相看。　　　　若是到时候能够收了这人做跟班自然是好事，若是对方不肯答应，那就干脆下手揍上一顿，然后事情就都解决了。　　　　镜宁是这样想的没错，计划也早就在心底，然而在实行的时候却遇上了些不太美妙的变化。　　　　进入书院的第一天，镜宁没能够找到商离，问了人之后才知道对方去帮夫子整理书院典籍去了，恐怕要明天才能回来。　　　　对此镜宁嗤之以鼻，直接扔下了“狗腿”二字作为评价，笑他本就是个飞扬跋扈的家伙，却还要在夫子面前装乖讨巧。　　　　第二天镜宁再去寻找，对方依旧不在，据看门的小侍童所说，人界飞升来了个新的神仙，正要加入书院修行，所以身为这次的书院协助管理人，商离自然是去帮忙接人了。　　　　镜宁对此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直道此人虚伪。　　　　然而到了第三天，镜宁依然没能够见到那人，这次看门的小童只说他有事出去了，连个原因都懒得给了。　　　　镜宁终于发怒了，她找来章玉复瑶等人直接闯进了商离的院子，在他的房间里院子里整整贴了五百张战帖，约商离第二天早上于书院的湖边与她一战，否则就带人拆了他的院子将他赶出云罗书院，让他滚回地府。　　　　从小到大在天界横着走了数百年的镜宁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待，虽然后来回忆的时候镜宁总是恨不得将那段可耻的岁月从所有人的脑子里抹杀掉，但那时候的她的确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她觉得自己的尊严遭受了践踏，她的地位受到了威胁，那些跟着她的小弟们在将来一定会被这个地府来的小子给拐走。　　　　因为对方实在是太奸诈狡猾，太做作难缠了，不过才刚来天界就已经收买了夫子，接下来整个书院还有人能够管得住这小子吗？！　　　　镜宁决心要在书院众人沦陷之前先将此人解决，于是第二天早早地就穿着招摇明艳的华贵衣裙，佩着爹送给她的太阴剑，带着各路神仙从小送给她的各路法宝到了湖边，势必要在开始就让对方感受到惹怒了自己是一件多么不明智的事情。　　　　然而镜宁怎么都没有想到，当时出现在湖边的除了她，还有个长锦。　　　　那天早上天气极好，阳光灿烂微风和煦，湖边花草繁茂蝶舞纷然，所以长锦不是一个人来散步的，他顺便还牵来了头小狮子。　　　　那头狮子当然不是普通的狮子，那是青华帝君坐下九头狮子下的崽子，天生就长了一副骇人的面孔，一个大脑袋的鬃毛上面密密麻麻挤着八颗小脑袋，个个都朝着镜宁龇牙咧嘴，镜宁长这么大不怕神不怕鬼，独独怕丑，见了这天生丑绝的狮子当即吓得惊叫出声，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敏捷，转身就朝着另一边逃去。　　　　那边的九头小狮子本来还在高高兴兴的扑蝴蝶，听到这声尖叫当即被吓得愣住了，牵着狮子的长锦自然也听见了镜宁的声音，作为和镜宁一同进入山门修行的同窗，长锦自然是要对镜宁关切一番，于是连忙牵着狮子就往镜宁那边追去。　　　　九头狮子以为主子正在跟自己玩耍，当即兴奋起来，盯着镜宁犹如盯着会跑回跳的肉骨头，眼睛都有些泛绿。　　　　镜宁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腿都在发软，到了这时候什么宝剑法器都给忘了，只知道迈开双腿远离这湖边。　　　　然而两条腿到底不如四条腿，那狮子没过多久就追到了镜宁的身后，镜宁被这动静吓得魂不附体，当下唯一的反应就是逃，所以在见到迎面走来个人的时候，她几乎是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直接扑了上去，揪着那人的衣角直接缩到了他的身后。　　　　那人也是反应极快，他险些被镜宁的动作给扑倒，然而不过转瞬就明白了当下的情况，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镜宁的后心。　　　　那人的手似有中安抚人心的作用，镜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人施了什么咒术，就在后背感受到那人掌心温度的同时，整颗心都倏地定了下来，刚才的惶恐急促统统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定在原地怔怔看着那人，再想不起自己要离开这里究竟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她就这么看着那只九头小狮子冲到眼前晃着鬃毛张开大口，下一刻似乎就是血溅当场的惨烈画面。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到许多年后，镜宁都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情景，那一刻的时间似乎突然变得特别缓慢，她感觉到那人的手从自己的后背放了下来，然后他转过身对九头狮子招了招手，那原本来势汹汹的狮子就这么刹住了脚步。　　　　然后它埋着头跟只乖巧的猫似地蹭了过来，将脑袋拱进了那人的手心里。　　　　那天的阳光的确是明媚绚烂的，至少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镜宁再也没有见到过哪天的阳光比那日还要好看，那人整个就沐在这样的阳光里，似乎连发梢都是发着光的，五官的棱角都被修饰得如无瑕美玉，眼尾的笑意勾得动人心魄，不过一眼之间湖畔的春风湖面繁花景色都成了对方的陪衬。　　　　镜宁当即怔在原地久久无言。　　　　那天镜宁终于如愿见到了商离，但他们既没有吵起来也没有打起来，因为镜宁发觉自己在对方的目光注视之下根本没有办法理直气壮的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她红着脸把自己之前写好的，商离从屋里带来的那份战书抢了过来，当着商离的面撕成了碎片，然后自己红着脸飞快地跑掉了。　　　　很多年以后，镜宁回想起当年的那幕还是会心有疑惑，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会对商离产生那样的心思，如果当时的阳光不那么柔软，如果那时候的云罗湖不那么漂亮，如果她没有被那九头狮子追得神智错乱，她还会不会在看到商离的那一眼就深陷进了那人的笑容里。　　　　但那都已经不再有假设的必要。　　　　后来在书院的日子里，镜宁没能够再巩固她书院一霸的地位，因为只要她稍微犯了点事，书院就会派出商离来对付她。　　　　镜宁一直不明白，那人明明从小被十殿阎王宠大，为何会长成这么副跟她截然不同的性子。商离每次来找镜宁，从来不打也不骂，只微微笑着同她讲道理，这道理从开天辟地讲到洪荒万事，从天地秩序讲到人间疾苦，讲得十分随性，想到哪里讲到哪里，若放在旁人身上早就不耐赶人，但镜宁却能够完完整整的听下去，听的时候她始终盯着那人的眼睛，她从那人的眼睛里仿佛能看到紫薇殿外的夜空。　　　　每次商离给镜宁讲完了道理，镜宁都会安分上几天，而书院的管事们也摸清了其中道理，知道了商离是唯一能制住镜宁的人，于是每次劝说镜宁的任务都会落到商离的头上。　　　　三四百岁的年纪在天界虽然还没真正长大，却已经是少年少女的模样，少女镜宁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学堂的后排托着下巴看商离低头看书的模样，商离生来轮廓柔和，就是没有表情的时候，唇角也微微上翘仿佛噙着笑意。　　　　镜宁一直没有想明白，地府那种阴冷森寒的地方，怎么就能养出商离这么个仿佛全身上下都沁着阳光的家伙。　　　　镜宁对于商离的印象始终都是那道暖色，而这种回忆在七百年前他们离开书院的时候戛然而止。　　　　都已经回不去了。　　　　云罗山七百年后重开，开山庆典至此，乐声已经渐渐小了，人群中有道熟悉的身影经过长廊走了过来，正是书院的夫子，镜宁最敬重的师长蘅方上神。　　　　而在蘅方上神的身后跟着数名弟子，都是镜宁叫得出名字来的人，也是和她一样在云罗书院待过七百年的同修。　　　　镜宁再次将视线晃过在场众人，见到了许多昔年熟悉的面孔，却独独不见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