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时候,早收的稻子在这个月如变戏法一般从草绿色染成了阳光下炫目的金黄色。它们在风吹下,在稻田里扣出各种形状的怪圈。风吹皱了如少女肌肤般潺潺的河水,如浪子般吹起了河上歌声如这五月般灿烂的船娘们馨香的头巾。    在这熙熙攘攘的三水镇,消息的传播速度,便犹如稚子手中蒲公英,一吹,沿着民户们门前每一块青苔,四散于各地。    令然在家呆着这些年,镇上依旧是传开了赵崇膝下有一美貌女儿的传闻。但赵崇护得紧,从不让他出门,传闻倒也只是传闻,毕竟谁也没见过长大之后的令然,究竟是和模样。    赵崇估摸着这传闻肯定有他那些学生们的功劳,心里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赵家小娘子美名在外,然见过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这些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毕竟,谁也不会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据说貌美的女子得最三水镇读书人中最德高望重的赵崇赵先生,那实在是不必要的。    但有赵崇这样的岳父,纵那赵令然是个无颜女,也可得个娶妻娶贤的美名。这些年来,前来赵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三不五时就有冰人前来提亲。    有些孩子也的确是青年才俊,但一想到出身普通,成婚之后若是出事,必定护不住女儿,赵崇就歇了心思,一味只以令然年纪还小,不着急许人为由婉拒。    本想着自己身体依旧健朗,还可以护着女儿,仔细琢磨出一个护她的万全之策。无奈人算不如天算,自己的身体竟然在半年之内衰败至此。    时也,命也。    赵崇手执檀墨,一圈一圈研磨,酝开,提笔书写。他必须为自己的孩儿找一个可以安然庇护她的人。    未来是安然无恙,还是艰辛坎坷,赵崇这个做父亲的,无法左右,甚至可能是看不到了,但他要做好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准备,决不能怀着侥幸之心,听之任之未来的命运。如此,这孩儿即使真的到了护不住的地步,他泉下也可见她娘了。    书信整整写了五日,方才完结。书信本也不长,将这前尘往事,因果关联一一陈述清楚,洋洋洒洒四章大纸,但他体力有限,只能每日写一些。    写完之后,赵崇先生拿起来读了又读,方罢,重重叹出一口气,“舍了这把老脸了。”    赵崇将书信细细折叠起来,放入染了沉香的信封之中,交予家仆的手中,仔细叮嘱了一番,看着小厮揣着信踏出房门的样子,久久回不了神。    赵崇还曾想过一道下下之策,便是让女儿立为女户。所谓女户,顾名思义,便是女子担任户主,。    然这女户一大大弊端便是,户主死后,其名下所有财产,均收归朝廷所有,不得给任何人继承或转让。如此女儿呆在家中,外靠仆役操持,也能过去,但他转一想女儿这容貌,便作罢了。    西厢院房中,赵令然被大花夹着量制衣的尺寸。时下的人家,贴身衣物多自己买来布缝制,从前的赵令然也是女工的一把好手,而换做了如今的这家伙,两眼一抹黑,拿着针刺了半天没刺进布里,倒刺进了自己的手指头里,嗷嗷叫着说什么也不刺了。    大花和小朵拿她也没办法,便为她量尺寸,新添置一些衣物。见她不乐意,便转而问道,“小姐,那日您去正堂可有见到提亲的冰人?”    “见到了。”赵令然道,一心把玩着新到手小玩具。    “如何?”小朵问道,手下依旧不停歇地量着赵令然的腰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赵令然精致可爱德尔小下巴。闺中的女孩儿们谈论起男子,婚嫁总是格外有兴致。    “不如何。”却不欲再多说。赵令然的床头有一个小柜子,柜子的第一个格子里放了些鱼食,催着两人快快动作,完成量体后,她半蹲着取出一个锦黄的小袋子,里头装着满满的鱼食,拽着就虎虎生风地跨出了房门。    先是给门前两个石缸里的鱼投喂些鱼食,再去到她的池塘里,豪气地洒了一小把,脚下的鱼虾睁着上来抢食。    小朵和大花也跟着出来,小朵偷偷扯着大花的衣袖,以手遮挡嘴巴,小声道,“姐姐你瞧小姐看着这些鱼虾的目光,我大伯家是开猪肉铺子的,他就是拿这样。。。慈爱的目光看着他那些猪的。”    大花甚是稳重,听了这话,笑意从喉咙蓬勃而出,却又死死忍住,那声音听来就如同一声猪叫,短暂地嘶鸣了一声,细长的眉毛跳动了几下。可见她是个素来稳重的,很快叫她自己压回去了。    赵令然将那锦袋往腰间一系,出了西厢这边。天气越来越暖,她的衣服也是越来越轻薄,小朵大花二人今日为她着了一身明黄短打,脚上系着她喜欢的红色小铃铛,将纤细的腰身展露无余。    西院和正堂有条小捷径,两边绿植覆盖,几乎挡住了下边鹅卵石铺就的路。赵令然拍落下身上的叶片,听到正堂里颇为热闹。    这家伙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因为直觉定然跟她有关,可她又不能直接过去,于是扭捏了几秒,暗戳戳地十分小人地躲在一旁听壁角。隔着墙壁,说话声音到底是弱了许多,赵令然越听越贴着墙,只能断断续续听见几个词。    赵令然靠着墙坐着,巨大的落差不由十分怀念从前神识强大的时候,含着两泡晶莹剔透的泪水,无语望天,她是很真诚地在伤心。    他们在里头谈了多久,赵令然就在外面坐了多久,只怪天太蓝,云太软,说话声音像催眠,于是她睡着了。梦里回到了从前在山上到处撒野的日子,无所事事的感觉真好啊,在后山欺负欺负小灵兽,采朵花戴在自己的头上,吃吃灵果,打打瞌睡,除了最后着实惨烈了一点,其他的真是不错。他们都说高阶灵兽都是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只有它,天天出来,活跃地像一朵交际花。    赵令然觉得他们都不懂,不出来晃,那它高阶灵兽的优越感从哪里来?她还是很喜欢那些小灵兽对她尊敬又害怕的目光的。    “小姐!小姐!您怎么睡在这里了,正堂里吵起来了!”赵令然被赶来的大花和小朵给轻轻摇醒了,但声音可不轻,带着火烧眉毛的尾音。    赵令然正梦见一只毛多健壮,不晓得是什么种类的公灵兽给自己戴小花朵 ,正美着,冷不丁被摇醒,一听见不好,便随着两人跑了起来。    正堂里,赵崇坐在椅子上,重重地将拐杖掷地三声,他气红了眼睛,微微颤颤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拿着拐杖往前扑试图去打堂中站着的一对中年男女,嘶哑地吼着,“滚!都给我滚!”    “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们老远地赶到这里来,还不是为了侄女操心!你不说谢我们,反倒一个劲儿怪我们!”那中年女人的气焰甚是嚣张,毫不示弱地梗着脖子,尖利刺耳的声音从她的喉咙发出来,双手叉腰,推着她丈夫挡在她前面,“再说了,娘在世的时候就是这个意思,难道大哥还要为了个区区女娃跟娘作对吗?”    赵崇身形几乎难以立住,旧日的辛酸和如今的恐惧交织着捏爆了他的心脏,怨念地死死盯着这对夫妻,仿佛要将他们此时的嘴脸牢牢印在心上,腥涩从喉咙处越涌越上,只一口血当场喷出,昏死倒地。    那对夫妻见赵崇吐了血,心虚地要离开,交织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欣喜。赵崇的病越重,对他们来说越容易成事,那男人道,“既然大哥身体不舒服,那我们就改日再来。”说罢,抓了中年女人的手便慌忙夺门而出。    赵家乱作一团,仆从们纷拥而至,赵令然只看见在她面前缓缓倒地的赵崇,还有地上那一滩醒目的鲜血。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没有温度地看着赵家大门的方向。    ***  大楚国都信度城,已至深夜,市集里最后一盏门前的灯火也悄无声息地被吹灭掉了。夜彻底黑了。信度西城,豪门贵胄集居于此。夜色中,一匹骏马披着雾色的浓重,马蹄清脆地踏在石砖上,奔跑站在西城宽阔的街道里。    至一府邸侧门前,信使迅速翻身下马,叩开大门,门内很快探出来一个脑袋。信使将信双手呈上,并同那门童耳语了一句话。门童接了信,门又重新合上。    信在府邸内通过一双双手快速地传递着,终至一面貌清秀的小厮手上。他不敢耽搁分毫,一路穿过亭台楼阁,快速呈着信,候在直笔居灯火通明的书房外。脚下生风,却不见其呼吸有丝毫不平稳。    书房内,案几前,一双骨骼分明的成年男子之手,左手挽着右手的白色宽大袖子,右手执毛笔,在宣纸上书写,放下笔,拿着又看了一遍。    声音不疾不徐,似泰山崩于面前而不色变,其音如玉滚滑石,“进来吧。”    当夜,一队人马从那府邸后门,直奔城门方向。城门外,马蹄撅起的尘土尚未飘散,人马已往南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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