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阮明婵终于体会到裴劭身上一丝无赖味儿了,还真如阿兄所说的那般欠揍。    不过让她楚楚可怜地装柔弱获怜惜以讨要马球,阮明婵可没这个老脸,当下一拍马,先追了上去。    “喂,裴三,手下留情一点!”围观群众中有人喊。    偌大的球场上,渐渐只剩了两道互相追逐的身影,翩若惊燕踏飞龙。两人的距离,始终保持在几尺之内,若即若离,方要追上,裴劭又突然往前跃了一大丈。拐弯之时,便更拉开了距离,但往后阮明婵却又能莫名其妙地追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裴劭在让着她。或者在阮明婵眼里,这是对方在戏耍自己。    就这样绕了球场一圈,伴着周围人的口哨声叫好声,她抽空想了想,动了点小心思,趁着下一个近距离接触,拿球杆往前一扫。    月牙形的球杆,仿佛不是为了接球,而是天生给人使阴招用的。    阮明婵觉得,裴劭马术高超,远在她之上,她这轻轻一绊,只是让他趔趄一下放慢速度,但她没有料到的是,他胯.下那匹通身紫红、贵气十足的紫骝马其实是数日前才得的,桀骜不驯,倔强冲动,还没怎么调.教服帖,也亏得裴劭这样心大的人才敢骑着它若无其事地打球,现下冷不防被球杆扫到后腿,紫骝马气焰暴涨,猝不及防地扬起前蹄,横冲直撞起来。    裴劭心中一惊,但他现在想的居然不是如何制服这畜生,而是被阮明婵的举动震惊了!    他还记得那日阮明婵坐在马车里安安静静、柔柔弱弱的,说话也像那天漫空飞舞的柳絮儿一样软糯娇嫩。因生气而提高声音的时候,仿佛是娇嗔一般,遇见流民,也毫无防备之心,是个地道的闺阁小娘子,仿佛从没有跟外人打过交道。    但是——她居然会使诈!    谁教她的?!    他哪曾想得到,阮明婵只不过现学现用了一把而已。    裴劭因这事分了神,大意失荆州,连人带马侧翻在一旁灌木丛里。    方才还在看热闹的其他郎君们呼啦啦涌过来。    “裴三,你没事吧?”    “裴三……”    “快把这畜生制服了!”    裴劭冷声吩咐一句,捂着后脑坐起来,下意识去看阮明婵,她正下了马,拿着她那根险恶的凶器朝他走来,眼角不觉抽了抽。    “嘶——小娘子真凶悍,那可是裴三啊……”有人倒抽一口冷气,忐忑地等着裴劭翻脸。    裴劭神色如常,从头上摸下一片草叶来,索性屈起腿席地而坐,心里默默道:行啊,还真有一手!    是他大意了。    阮明婵也没料到让他当众出了丑,一则两人不熟,只有一面之缘,二则他之前也帮过自己,不免有些愧疚。但转念一想,若他乖乖将马球还给自己,也就没后来这事儿了,不由暗道:就事论事,我有什么好亏欠的!    于是她蹲下来,这次底气十足地伸出手,“愿赌服输,球呢?”    “这不算,这不算。”有人道:“你使诈了,要不然裴三怎么会输呢?”    众人纷纷点头。若论长安城谁是骑马的一等好手,总落不了裴三的名号,人家小时候骑着马从东市蹦跶到西市,跟一阵烟似的,通常还能看到后面举着根狼牙棒的裴家老父。    “话也不能这么说,三郎。”一身着石青色窄袖袍服的少年推了推裴劭的肩,看样子两人关系很好。他满脸憨厚,一副经常和稀泥的老好人模样,对着众人道:“这点小插曲大家莫要较真了,继续打球,继续打球哈。”    裴劭仍大爷似的坐在地上,微微蹙起眉。他多看了几眼阮明婵伸在他面前的手,五指纤细玉白,在阳光下仿若五根玲珑剔透的玉笋。心底琢磨少顷,道:“罢了,不玩了,还你。”    裴大爷不再胡搅蛮缠,阮明婵如释重负。    他彬彬有礼地把球递给她,收手时微聚五指,极轻地扫过她掌心。阮明婵手心痒痒,差点接不住球,道是自己心中多疑,也没多想,对他拱了拱手,眉宇间有一种冰释前嫌的利落。    “裴三郎,多谢了。”    裴劭看着她娴熟地翻身上马,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对身旁那青衣少年道:“杜五,我忘了件事儿。”    被称作“杜五”的少年侧目看来。    “她是哪家的小娘子?”    杜五一愣,随后笑了起来,“这我知道,她是阮家独女……对,就是原先一直在凉州的那个阮家。”    裴劭睨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杜五道:“说来话长,舍妹喜好交友,那日发生的事我回家当个奇闻跟她说了,也没想到她不知从哪打听到了人家的身份,还写了帖子将她约了出来,喏,就在隔壁打球呢。”    话音未毕,他猛地回头看着裴劭,“三郎,你打听这干甚?你不会想来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吧?我跟你说,人家小娘子可受不得你乱搞……”    杜五从小与裴劭一起长大,但比他年长一岁,由于家风甚严,在别的小郎君光着屁股跟裴劭满长安浪的时候,他被自家老父摁着脖子啃四书五经,所以向来奉崇举止得当、三思而后行这种长者们常挂在嘴边的道理,算是挺靠谱的一个人。    其实杜五这次的担心真是多余了。    裴劭算不上是怜香惜玉的人,早年他还处理过一个对他纠缠不止、设计想攀上裴家的女孩子,弄得人家声名狼藉,再没脸出门。不过,脚踩娇花毕竟不是男人干的事,裴劭在长安翻云覆雨了十几年,虽常有赫赫臭名傍身,偶尔会被讨好地夸一句“风流倜傥”,但他最享受的并非是摧兰折玉,也谈不上拈花惹草。    但是这个阮小娘子……    裴劭扯起嘴角笑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马鞭,“阮家么?”    ……    虽然中间出了些是非,但阮明婵一来一回,总共也不过半盏茶功夫。    只是打到一半,虞同缈说是没了心思,众人无可奈何,只好纷纷收拾收拾,准备回去。    阮明婵的身子许久没这么大动干戈,回府后腰酸背痛,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不愿起来。梅娘给她揉着腿,阮明婵眯着眼,只着中衣,整个身子舒舒服服地陷进被褥里。    梅娘心疼地责备道:“说了悠着点,怎么还是拼了命地去打球。你看这都磨破了……”    “我没事,大不了休息几日。”阮明婵道。    梅娘絮絮叨叨地说了会,才进入正题,“这次出去,都碰到了谁啊?”    “杜家九娘杜令蓉,和我意趣相投,还有其他人,也都不错。”阮明婵支着下巴想了会,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不过那虞同缈,真是叫人不舒服。梅娘,我肯定是不会嫁给表兄的,连阿兄都这么想,但是,为什么阿耶上次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呢?”    她侧过身半坐起来,泄气道:“表兄家有这么厉害,我们一定要言听计从吗?可阿耶也是朝廷命官啊,官官相欺,这不是犯法的吗?还是说,阿耶他别有所求?那我怎么办?”    梅娘也是知道两家曾经有过不合,但听她一本正经地猜测,可怜兮兮地一连抛出数个问题,哭笑不得,“哪有这么复杂,你爹他虽然暂时一声不吭的,但这心里啊,定然明镜一般。虞师道是齐国公,又是左仆射,也是有一些分量的,你爹现在应该是琢磨着怎么拒绝才好。”    “嗯……”    有了梅娘的担保,阮明婵心中放下不少,轻轻应了声。房内绿釉狻猊香炉里又被添了香,在一片烟雾袅袅中,她阖上眼睫,昏昏欲睡,突然想到什么,又睁大眼,“梅娘,还有一事,我跟你说,别告诉我阿兄……”    这话从小到大她不知说了几次,梅娘笑着应下,阮明婵才道:“我把裴三郎打下了马……”    本想着梅娘大约与阿兄一个反应,未料她却面露疑色,“裴三郎,这又是哪个小郎君?”    阮明婵涌到嘴边的话纷纷咽了回去。    她想起来,梅娘和自己一样终年待在凉州,长安的事肯定也不知道,于是便安了心,躺下来,闭上眼道:“嗯,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    她自以为,裴劭既然当时没有为难自己,事后也不会再找自己秋后算账。    但是,她想错了。    裴劭何许人,京城赫赫有名的纨绔,贵手一抬,便能激起半个长安的波澜壮阔,现在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下马,还摔了个四脚朝天,不用说,过了一晚,这消息便能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整个长安了。    然而阮明婵暂时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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