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寂深,宫灯垂曳,侍奉的宫人点上素香,放下密重的垂帘。    皓腕凝霜,香盈满袖,美貌的女子只以轻罗薄纱蔽体,坐伏在紫木桌案前,手中一支细毫笔在云母笺上写下书词。    “写什么呢?如此认真。”坐在她身后软榻上的男子,衣襟松松,露出大半坚实的胸膛,指尖一只白玉金樽杯,盛着酒透着香。    “呐。”女子爱娇的将写好的书笺递给他,身子软软的倚向他的胸前。    男子搁了酒杯,拿过那张云母笺,看过书笺上的一行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郑缳声音低宛,脸颊飘上飞红,媚眼如丝的仰望着面前容颜俊美的男子,“王上为月,妾为星,可好?”    萧樾脸上笑意宛然,声音却淡淡的说道:“爱妃的梅花小楷果然是极好的。”    “王上。”郑缳却没发现他语气微妙的变化,仍是一径的娇嗔。    “前阵子送你宫里的玉脂膏可还喜欢?”萧樾突然问道,玉脂膏取自深海一种罕见的鱼类油脂并经过提炼而化,再与十余种香料调配而成,不止可以润泽肌肤,长期使用可使身体带有香氛,历久不散,但由于取材不易制作复杂,所以十分稀贵,常为御品珍贡。    郑缳知道这盒玉脂膏进贡只得一盒,王上却赐给了她,她自然是满心的矜喜,她伏身他的耳畔呼气如兰,“臣妾,谢陛下恩赏。”    萧樾慵然倚榻,一手将郑缳揽入胸前,狭挑的凤眸生就风流,幽黑瞳仁里光华流转,瞧得郑缳神魂颠倒,似要溺毙在他温柔的目光里。    “谈什么谢不谢的,爱妃喜欢就好。”他挑起她尖削的下巴,俯身吻上那香艳的檀口,她在他的勾摄间,身魂同醉。    良辰好月,红帷香腻,春宵旖旎。    四月孟夏,槐花挂满枝,晋国首府晋阳城内满是飘香。    晋国大半疆域临海,船运鼎盛,又有古济大运河从国内横贯而过,商事流通十分发达,所以造就了晋国的豪富,一般的百姓也是穿金戴银,绫罗作衣,而其中盐铁金矿和银矿这四项营生全部由王室统一管辖,若说四国王室帝都皇族里,最豪奢的还当属晋国。    晋阳城内有座四层楼高的绣阁,全以红木作梁,雕以金玉,十分的富丽堂皇。时不时的还能看到有貌美女子倚栏掷帕与楼下男子调笑嬉戏,每到夜幕降临,上灯时分,这里就会宾客盈门,满目只见红袖招。这便是晋国内赫赫有名的青楼卉芳阁,里面的女子不但貌美如花,而且精通曲艺歌赋,擅长吟诗作对,是很多文人雅士,高门豪客最爱来的欢场。    一大早上,市街上人流攒动,十分热闹。    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跨出卉芳阁,略整了下衣鬓,十分神清气爽的伸了个腰,可还没走几步,周围齐刷刷的跑出许多持戟着甲的士兵,将他里外三层的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么大阵仗,知道老子是谁吗?”男子十分跋扈的冷哼,压根不把面前几十个京畿卫放在眼中,说着便要往外走,有人当先伸臂将他拦住。    他目光阴鸷的瞧了瞧阻碍他去路的人,轻蔑的看了眼他肩上徽章,不屑冷笑,“一个区区六品的校尉也敢拦本将军的去路?谁给你的胆子。”想他统揽西北十万军队,堂堂三品武将,父亲是二朝元老,妹妹又是王上宠妃,到哪里不是横着走的,难得回都一次居然被人堵在花楼门口,让他原本的好心情都一扫而光。    眼前男子面无表情的垂下手,往旁边退站了几步,让出身后一人。    “郑大将军,好大的脾气。”那男子轻衣薄衫,腰扣玉带,手中握一把乌燮剑,通身墨色漆亮,是王上亲赐。    郑闿见得来人,终于面色微变,眼中露出一丝戒备,原本嚣张气焰也顿时熄下,“四公子如此大动干戈,倒是叫郑某诚惶诚恐。”    面前的男子长眉飞扬,凤眸微挑,一张脸孔十分英俊。正是统率五万京畿卫官拜上将军的萧澄,而他亦是晋国国主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王上得知大将军昨夜回都,当下迫不及待的想与大将军殿前一叙,一早便命我前来相邀。”箫澄气定神闲的说,“王上还特别嘱咐我不要扰了大将军日上清梦,一定得等大将军醒了才能请。”    “哈哈哈,臣本来今日就准备入宫面见王上的,倒是劳烦四公子亲自走一趟。”郑闿竭力表现出从容,然而眉眼间一闪而逝的慌措还是被箫澄一眼窥破,他昨晚悄伏回都,今晨便要离开,没想到那人耳目居然如此灵通,这一去只怕是吉凶难料。    “我已备上宽轿送大将军入宫,请吧。”箫澄淡淡一笑,拂袖相请,四名小侍利落的抬来一顶绿呢轿子。    郑闿看了眼周围局势,只得不甘不愿的上了轿子,几十名京畿卫护在左右,拥着轿子直往王宫而去。一直躲在卉芳阁的将军府小侍见状况不对,忙从后巷小门里跑了,急匆匆的回府报信去了。    宫殿长阶,皆是以白玉为筑,高阔的长生殿下衔连着数十格玉阶,郑闿自阶下抬头仰目,只见到那人一袭黑襟滚纹的王袍凝立在灿灿日光下。    “臣郑闿,拜见王上。”郑闿上前一撩长袍,跪地叩拜。    萧樾眸光低望,瞧着他以额触地,拜行大礼。    良久也不得回应,郑闿也不敢妄动,只觉眼前有金绣卷纹的袍裾似有似无的拂过,撩拨着他心头高高低低的起伏难定。    “若非本王谴人来请,郑将军是不是今晨便要不告而别了?”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低缓由上至下传来,如魔音贯穿他的肺腑。    他敛定心神,恭然回道:“臣岂敢。”他抬头,双手揖在胸前,露出愤然神色,“这又是谁在王上面前污蔑臣!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入都必要面见王上,这是司法铁律,臣有几个胆子敢违背,还望王上明察!”他说的义愤填膺,一双眼瞪着似要从中滴出血来。    “哦,原是本王误会了爱卿。”萧樾云淡风轻的笑了笑,俯身单手托肘将他扶起,“那么爱卿就说说要与本王讲些什么吧。”    郑闿在来的路上早料到他有此一问,自然是已经想好说辞,此刻不疾不徐的说着西北军容状况,那是一派欣欣向荣。    “边疆大军深受王上恩泽施惠,必然殚尽竭力为王上戍守国疆,保得我国天下太平。”他说的慷慨激昂,一派诚挚拳拳真心,任是石人听了都要感动。    萧樾负手好似在认真聆听,待他语声落下后,这才犹是质问,“本王听到的怎和爱卿所述有些出入呢。”他徐步慢行,从阳光漫洒的殿前走到覆盖阴影的宫檐下,站定的身子笔直,缀在腰间的华佩丝络犹自颤颤,“调拨往江陵、堰都、邢台、荆州的军饷有将近一半被人扣下,那人与私商勾结将粳米调成糠谷,换取差价以谋取私利。”郑闿听着萧樾语调平缓,不着喜怒,心头跳突的厉害,垂在两旁是手紧握成拳,又听他说:“这人倒也是手段通天,将辖下军将摆了个四平八稳,戍守边疆的十万士兵愣是吃了半年的糠粮。”他突然转身,目光如锥将他钉在原处,可他却在笑,仿若自嘲,“天下皆知我国富饶,若要让人知道我国将士连饭都吃不饱,只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郑闿骇然失笑,脸色扭曲难看,“王上是从哪里听来的流言,完全不足信,我国将士薪俸优渥,食宿精良远越别国,何以会有吃不饱一说。”    “哦?”他笑的淡薄,一双眼幽邃近墨,似有寒意丝丝缕缕的透出,“来人,把奏疏递给郑将军好好看看。”    他的语声刚落,就见一个内侍捧着封奏折近前,双手呈上奏疏。    郑闿将信将疑的拿过奏疏翻开,匆匆几眼看去,已是冷汗透衣,奏疏里陈词严峻,证据缜密,活脱脱是张织就繁密的大网,将他一头给兜住了。此刻他才骇然发现,身旁一早被他给埋伏下了眼线,自己在西北的一举一动怕早在他的眼中,时日长久的按捺不发,今日是要跟他一并算总账了。可身旁亲信都是跟了他十多年的,那人又会是谁。    “贪弊军需,渎职欺上,当从何罪,箫澄。”他淡声唤了一句。    一直立在阶前,手握乌燮剑的箫澄低头回禀,“处死。”冰冷冷的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都似带着腥烈的气味。    “王上请息怒!”郑闿普通一声跪扑在地,惶恐恳求,“臣,臣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还请王上念在我们郑家有拥立之功的份上……”    萧樾背向他而立,面孔侧倾,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犀利如芒。    郑家确实曾有拥立之功,只是当初他们投向所倚的是晋王嫡长子,可惜他这个出身尊贵的兄长在夺位之争中输的一败涂地,最终坠台而亡。宫争政斗倾轧,谁死谁输,杀戮都会延续到最后一刻,那个走上至高权位的人才是最后的赢家。    他最终能胜也有郑家反戈倒投的缘故,厚赐荣华也满足不了他们的饕餮野心,贪需敛财他可以忍,但私征课税,插手吏部官员征调,这便绝无可容之说了。    边疆十万军队,可以是御敌的利剑,也能是自戕的凶器,端看这把剑是在谁的手里了。    “郑家确有拥立之功,本王亦不愿折陨良将。”萧樾微微一笑,目光清朗如映半天风月,“就责鞭笞四十下以作惩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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