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宗皇帝为娶德凝郡主,划乌兰至朔漠三百里疆域作为聘礼,这般豪阔纵使帝王也罕见。”完颜灏抱臂倚桌,静观她眉眼间的细微变化。    议书并未盖有东朝国玺,看来此折最终也未能呈于御前,否则那么大的事情史册不可能没有记载,当时东朝正逢内忧外患,若只是嫁个郡主出番就能换得两国疆界长久安宁,东朝皇帝不可能不同意。事情若真如此下去,也不会有后面与太.祖开创新朝,共鼎盛世这事了。    她不知道其中发生过什么变数,但仅此一事却也让她震惊万分,成宗皇帝对敬睿敏皇后的情意是真的不一般。    “陛下让我看这个,到底是何用意。”她合起折子握住手中,静静抬眸望着完颜灏,他眼中静无波澜,而她眼中亦无温度。    “若朕也用三百里疆域作为聘礼,长公主可愿意嫁至古兰?”他抱臂而站,与她分立两头,阳光从中间横贯,隔着七尺八分的距离,谈着儿女情长,婚成姻约。    洳是面色微变,骇然笑道:“陛下真爱说笑。”    他的目光幽深,脸上笑容意味不明,“若长公主能嫁至古兰,莫说五年两相安容,便是永休干戈朕也可以答应。”    洳是唇角微弱一扬,眼波盈盈的望定他:“陛下所言可是真?”    “君无戏言。”他望着她,长眉斜飞,尽显豪气。    “呵。”洳是旋身扬袖,一步跨出,从幽谧的静阁走到阳光万洒的琼廊上,“陛下大军此刻将有至少一半要调集至西北以御外敌,若届时我朝出兵压境。”她回眸望向完颜灏,唇角眉梢,傲色凛然“腹背受敌,陛下又将如何运筹帷幄?”    那眉目瞻定的女子站在光耀下,艳光凌厉,让人不可逼视。    她话锋咄咄,强悍的以势迫人,倒不似他印象中凤家人的温软耿直,他眨了眨眼,甚是认真的想了想,“确实有点棘手,不过也未必不能一战。”    “可即便陛下胜了,只怕那也是惨胜。”洳是微笑,“此时两国为盟,共御外敌岂不是更好,陛下要粮草我们可以一应供给,这样前线军需充裕,后防也不至吃紧。而我朝也只是求个五年相安太平,对陛下而言可不算吃亏。”    “是,朕怎么算都不吃亏。”完颜灏闲闲踱步,跨出门槛,与她一同站在琼廊里,苑中梅花悄绽,一袭香氛飘送,“三百里沃土疆域加上皇后凤玺,长公主真的拒绝吗?”    “呵……”洳是将手中握着的折子往他面前一递,“我不爱凤玺,更不愿远离家国故土。陛下屡次试探我,到底是何用意,两国互惠互利,也不见得非要姻约为盟。”国与国之间维系微妙,一纸书契未必能保持长久和睦,在可见的利益面前,谁都可能成为背盟者。况且他与她又是各有所图,也并无相悦,他何必求这段姻缘。    他深深的望着她,那目光温醇,笑容暖胜熙春三月,他眼中并无深情,却有几多温柔,“既然长公主不愿,朕也不强人所难。”他慨叹道,掂了掂手中折子后,转身回屋又放入暗格里。    洳是瞧了瞧日头,日上正中已不算早了,“出来时久,该回去了吧。”离开那么长时间,该惹得裴桓和西岭着急了。    他自是晓得她的顾虑,“瑢亲王会打点妥当的,不必忧急,况且朕也不吃人。”    洳是失笑,没想到他也会如此谈吐诙谐幽默,似乎跟他高大伟岸的形象有些不太符合。    “再过几日你们便要南回,阳阳这小子很是惦记长公主。”他伴她一起走在琼廊下,四下静谧,唯觉清风漫漫,“燕山多日,也幸亏长公主照拂,这小子才没出什么差池。”    洳是想起那个俊俏可爱懂事知礼的小鬼,燕山一别数日,直到赛马场畔匆匆一见,之后就再未得机会见面。往后想要再见恐怕也是不易了,“我能再见见阳阳吗?”    “哦,朕本来还在想该用什么法子请长公主去看看阳阳。”跨下玉石高阶的时候,他信手为她拂开一枝低垂绽香的梅花,“如此倒是省了朕的一番琢磨。”    凤仪宫外的树荫下,赤血马照胆静静立在那儿,看到主人归来,它抬头喷了个响鼻。    完颜灏牵着照胆,洳是站在另一边,两人漫步在浓荫下,意态闲散,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他从锦袋里又掏出两枚青果朝她递过一枚。    洳是接过后拿在掌中搓了搓,又放在鼻尖嗅了一阵子,青杏的独特香味十分好闻,她看完颜澈两下三就吃完了一个杏子,又顺手摸出一个,他似乎完全没想到所谓的帝王威仪,一行一态都是随意而就,那么闲适从容。    “陛下很喜欢吃这个杏果吗?”洳是看他手中只剩半颗的杏子,只有尝过的人才知道从那饱满沁香的果子里流出的汁液是多么酸苦难当。    “不喜欢。”他抿了唇,双眉蹙紧折出眉间一道深痕,好像是吃到了一颗极其酸涩的杏子,他啧舌缓了半晌后才说,“只是有阵子不吃就会想念,那种极其涩苦后回甘的滋味,所以每逢五月季令,朕就会让人用冰镇囤下不少青杏,想吃的时候随时都有。”他顺手拍了拍照胆的马鬓,又道:“而且这果子吃了十分提神,厌乏困顿时吃一枚可有神效。”    洳是咬了一口杏果,被他的说辞给逗笑,这果子原来还有醒神的功效呢,看来应该从北朝带些回去进贡给皇上才是,精神不济的时候泡一杯青杏茶保证神清气爽。她想到以前与皇上一起打莲蓬,皇上吃了莲子芯后整个脸色都绿了,连往日里时刻谨记的君子仪风都忘了。此刻蓦然想起,依旧让人忍俊不禁。离开帝都一路北行而往算算已经有三个月了,不知道皇上可还好。    她正神思飘忽,一颗杏果也被她咬的七零八落,前面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忽的升起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飘在蓝天丽日下,十分好看。    “一定是阿妩带着阳阳在放纸鸢。”完颜灏笑说。    “阿妩姑娘?我好像也听阳阳说到过。”在燕山的时候阳阳就时不时的叨咕说阿妩姐姐作的烤羊肉可好吃了,他说的时候手里还捧着夜隐幽给他烤的不怎么好吃的鱼,阳阳还凑到他身边十分热情的对他说可以让阿妩姐姐教他怎么烤鱼烤肉,那喋喋不休的架势和夜隐幽按捺隐忍的模样她一直记得。    “朕终年征战在外,那些日子里多亏阿妩照顾阳阳。”完颜灏语带慨然,那段稚子成长的日子他没能亲自参与一直是他的遗憾。    洳是望向他,想到坤和宫前满园的菊花,想起了红颜早逝的母后,心下怅惘更浓了,“阳阳母妃早逝,陛下更应用心待之爱之。”    “早逝?”完颜灏眉梢略挑,目光瞥过洳是,声音透出冷意,“阳阳生母没死。”    他这么一说反倒让洳是愣住了,可阳阳明明说他母亲化蝶飞走了,难道她曲解了话中含义?她越发不解,却也明白此时绝不能开口相问,她抿了唇道了声歉。    完颜灏沉默片刻,语声微哑,“只不过被朕驱逐出境罢了,这一生她再也不能踏入古兰疆域半步。”    洳是怔然,没想到这番阴差阳错的谈话会引出这段宫禁秘史,想必也是完颜灏并不愿提及的过往。彼此间陷入静寂,只听闻马蹄踏石的声音,清脆如玉碎。    “阳阳的生母是哈雅族的郡主,若说真正的缔结姻约之盟,便是当年的朕和哈雅族。”他突然说起这段晦秘故事,没有多余的情绪,不曾有恨,也无怨愤,像是在讲着一处无关痛痒的事情,“只是没料到她曾有个青梅竹马,即便成婚后她也没能忘怀,那时候朕一心用在谋权固势上,居然没有发现。”    之后的话不用他细说,洳是也能猜到大概。    “朕让他们走了,只一个条件,便是不能再回古兰。当然了,朕也承诺了哈雅族阳阳嫡子的身份,毕竟哈雅族的势力朕还是需要的。”走出凤仪宫的地界,没了树荫遮蔽,阳光洒落温暖,明媚芳菲,彷佛一步之间就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突厥八族之中,哈雅族是仅次于完颜家的最大氏族,完颜灏的这一放一纵,也算是嵌得了哈雅族的软肋,然后又以阳阳嫡子身份为诱,最终换得哈雅族的诚心俯首。这般计谋深算,大约是真的无爱便是无情吧,才能如此运筹帷幄,他真正在意的是千秋大业,江山社稷,一个女子对他而言恐怕轻如微芥。    “陛下倒是……坦诚无讳。”洳是慨然一笑。    完颜灏回眸笑望向她,面容倜傥,不再是凌然生威的君王,“那长公主会为朕保守这个秘密吗?”    “好。”她目光与他交会,彼此心照,她含笑说道:“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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