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已经重新布置了菜肴,凤洳是倚着窗栏,目光在人流攒动的街道上流连,神色有些恍惚,也不知道呆坐了多久,直到日落黄昏,余霞铄金,曲江楼的伙计挑着几盏绢丝长灯挂起,她这才发现自己竟懒怠了那么久,她一口饮尽面前杯盏中的余酒,刚想起身,却又突然顿住了动作。    那个走在街上的人,背影修长,姿态挺拔,于万万千人之中,总能被人一眼就瞧到。凤洳是抿唇恨声一笑,拈起面前金瓷花盏里盛着的一粒花生米,曲指飞弹,直朝那人打去。    似有灵犀感应,他头都不回只微倾过身子便躲过她的暗算,他站在街道中央凝立了片刻,周围人流来往熙攘,谁都走在尘埃里,就他彷佛是在这尘世之外。    凤洳是也不怕他发现,就单手托腮倚在那儿,见他又迈了一步,终于回过头,隔着遥遥的距离,他一眼便望住了她。若有若无的一丝笑绽现在他唇边,俊美容颜映着暮色天光,让她心头怦然一动。    “哟,真是太巧了,你也在北齐。”凤洳是目光不善的望住面前青衫素衣的男子,面带冷笑。    “不巧,我知你在北齐。”他笑的磊落至极,果然见她微变了脸色,一口银牙都差点被咬碎,心中越发添了几分快意。数月不见,这小丫头倒是出落的愈加标志,只是这脾气还是如此暴躁。    “我也不过先手夺了你一次紫玉观音,你也不必如此睚眦必报吧!”她咬牙切齿的笑,一双美眸中似要喷出火来。这些年她闯南走北,就是为了寻找一些医籍中都鲜少记载的灵仙妙草,可是十次中倒有八次被面前的男子抢先一步得手,这世上奇珍异草那么多,怎么就能偏偏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撞到他?!奈何功夫也不如他,抢也抢不过……    见她如玉脸颊气的像敷了半盒胭脂,他垂眸淡然,眼中却是深笑难掩,“你想找的那些药草泰半只适合强健身体,祛疾疗伤,对解毒疫之症并无半点用处。”    “哦?”她忽而一怔,一丝锋芒自眼瞳中惊掠而过,“你怎知我要这些草药是作何用?”    “猜的。”他抬起头,目光直直望来,那灰色眼瞳,如烟似尘,似能一瞬吸人神魂,诱人沉沦。    “呵。”她慵懒倚着窗棂,眼波流转,神色却平静,“那不如再猜猜我信是不信?”    “不猜。”他如此言辞坦荡,倒让她有些错愕,光影错落间,只觉他笑意深深。    他解下腰间一只白玉葫芦,葫芦精致,仅一掌大小,纯白寒玉是天山上最好的玉石精淬而成,他将之放于她的面前,她略抬了一下眉,表示不解。他手指一钩葫芦口,就将壶塞打开,顿时一股冰冽酒香浓溢而出,果然不出所料的又见她面色微变。    “这是?”她握住那只白玉葫芦,入手寒彻,就如握了一块坚冰。    “敢不敢喝?”他笑的狡黠,从袖中掏出一只红玉匣子,金环扣锁,打开后里面躺着半株花草,径根处又以一根红线捆缚,正是她苦寻三月却含恨错失半步的白绪紫蕊,他话锋一转,将玉匣子推向她,“这花可解奇毒,予你有用。”    她笑容妩媚,眼眸如丝的望着他,“如此大方?”    “我对你好像不曾小气过。”他的一双眸子璀璨耀人,照得她心头雪亮。    无论是陕西君王谷的君王酿,亦或是泸州谭家的九酿酒,俱是千金难求的稀世美酒,他却屡屡大方馈赠。这些年间寻得的花草,其实如他所说绝大部分都没什么用处。仅这一株白绪紫蕊十年一开花,于解毒祛邪有特殊功效,只是此花仅开在苗疆深岭,那里住着擅蛊的苗人。饶是她功夫高绝,也不敢肯定说能从苗寨里全身而退。    她好不容易摸入苗人寨岭,避开重重耳目,在一处深宅内院里瞧见株白绪紫蕊种在一泓清泉池边,周围佳木成林,可待她看清站在花下树前的那人身影,心头凉了半截。    她刚想跟他说此处有机关,他却大喇喇的摘了白绪紫蕊,触发了蛊虫风暴,他好似早已料到此处危机,面色从容,反倒是她见到那漫天蛊虫飞旋而煞白了脸,饶是她功夫高绝,但面对此境此景,完全无法施展拳脚。她怎么出来的她并不知道,因为眼前的人在她错愕间一掌劈昏了她,将她扛出了苗寨。    历经千难万险才摘回的白绪紫蕊,他现在却以半株相赠。    她侧了脸,微微而笑,“那就多谢了。”她就着葫芦口,昂首喝下那足有半斤分量的白酒。酒入喉舌,甘香绕舌,淡淡桃花香盈满齿颊,居然是北朝名酒甘琼。    突厥人爱烈酒,甘琼却鲜见的清冽。这酒当初只供完颜皇室,自从古兰分裂成东西两部,之后完颜澈又重复立古兰,期间动荡离乱,战争纷迭,会酿这甘琼的酒师就少了很多。之后古兰分崩,世道就更乱了,那会酿酒的人就少之又少了。而至如今,这世上已经鲜少有人能尝得甘琼。    他是真的大方……    “你别只顾喝酒,酒菜相间才不至于伤胃。”他拾筷挟了一块酥肉到她碗里,谆谆叮嘱她。    她起手拿了酒壶在他面前空杯中斟满香酒,“南秦的颍州大曲,尝尝?”    他目光一闪,转瞬从容,只道:“我不爱喝酒,喝茶就行。”    她一瞬不瞬的望着他,笑容愈发婉转,“桌上的茶汤已凉,我让人替你换新的。”说罢,便招来伙计,不一会儿一盏香茶奉上。    他揭开茶盖,浅啜香茗。    她目光落在窗台外,夕阳只在大地上落了一丝浅层金红,一轮弯月隐隐显现在西方天际,夜幕将临。街道上有不少百姓挂出白帷黑幔,上面彷佛写满了字,远远的瞧不清楚。    “今日是七月十五,北齐风俗倒是让人耳目一新。”她看到好几个小孩子带着獠牙狰狞的鬼脸面具在街道上打闹着跑过。    “北齐王室特别敬畏鬼神,四国皇都里就他们最重视中元节,每隔五年齐王便会亲自主持抢孤。”他头也不抬的说,“今日恰满五年之期。”    “真有意思。”她转眸而笑,笑容促狭,“人人敬畏鬼神,却不知真见了地狱诸恶,会是怎般光景。”    他从氤氲茶雾中抬起头,一手托杯,一手双指拈着茶盖轻拂茶汤,“一试便可见分晓。”他说的漫不经心,却一眼洞穿她心意。    “那今晚戌时三刻,我在雾影台附近等你。”这雾影台筑在齐国王都的中心,过了后面护城河就是王宫,是齐国王室每年用来祭祀庆典之用。    “你这是邀约?”他接过她递来已经喝光的玉葫芦,收入衣袖。旁人看来这两人间的动作言语仿若至交老友般熟稔。    “敢赴我之约吗?”她举起面前酒杯往前一送。    他神色泰然,嘴角掀起些微弧度,他举起身前茶杯与她酒杯在空中相触,“既是你相邀,便是刀山火海都得陪你一赴。”    从未见有一个人能将谎话说的如此心安理得,明知是假都让她生不出半分恼意。    天空中最后一层金红褪去,夜色笼罩大地。    相传,每年从七月一日起阎王就下令大开地狱之门,让那些终年经受苦难被禁锢在地狱的冤鬼厉魂走出地狱,获得短暂的游荡,享受人间血食,所以七月被称之为鬼月。    各国王族皇室都很重视中元节,却都不及北齐这般隆重。    凤洳是依旧那身紫袍深带,坐在路边一棵樟树的树杈上。街道上冷清,各家各户早就闭门落锁,整个王都的人都涌到雾影台前,那些身有疾患或逢葵信的女子和老人孩子不宜在深夜走动,便都留在了家里。    离开戌时三刻还差一点,他却并未出现。虽然说当时她没有告知他确切的地点,是她有心所为,可他也不曾细问,她想他应该是能找到的。可眼见戌时三刻便要到了,这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连一条狗都见不到,哪里会有人影。    她有些按耐不住的拂开面前嫩芽枝叶,倾身远眺,正凝神间,她忽觉身后有温软气息拂上耳鬓,那般熟悉。她毫不客气的一拳挥向身后,拳头未打到实处,皓腕已被他半路擒住。    “这便是你的迎客之道?”他语声半是戏谑半含笑,月光透过树隙落下,有些细碎光影映在他眼底。    “谁让你躲我身后,一拳已是客气。”她挑了眉峰,哼笑道。    “再过一刻祭祀便要开始,我们过去吧。”他也不恼,攥着她的手腕不放,拉着她就跃上一旁屋舍楼顶。    天空中繁星浩烁,月色虽被流云遮去半幕光华,但清辉照耀上雾影台,依旧能让人清晰的看到台上的人物。    两人躲在远处一间店铺的屋顶上,雾影台前偌大的空地上跪着黑压压的人群,有不少禁军精骑在周围四处巡守。    “居然连倚天骑都出动了,手笔不小。”她低声喃喃,目光远眺向雾影台,那距离太远,凭她目力也只是勉强瞧个大概。    夜隐幽自然是知道她口中所说的倚天骑,若说凤朝一统的时候,这天下只有三骑闻名于世:尧摄军、飞羽营和骁骑营。只可惜尧摄军被凤阳女帝一手解散,飞羽营于句容一战几乎全军覆没,所幸余部得当时庆毅侯相助,得以安然脱困。之后四诸侯分疆裂土,骁骑营上将投诚于当时的虞阳候至而后的楚王,成就了后世的追云骑。骁骑营里另有将帅不服上将决定,率了余部投诚于当时的靖南侯至而后的晋王,晋王萧济一手整编骁羽骑其后名动天下。而当年幸存的飞羽营一直追随着庆毅侯,助他逐鹿天下,若说北齐能得凤朝疆域五分有一,飞羽营余部居功至伟,这便是倚天骑的前身。    这天下如今便有了四大名骑,齐王的倚天骑,晋王的骁羽骑,楚王的追云骑和帝都的四方骑。    “咦,不是齐王亲至么?”雾影台周围立着四根火桩,高约三丈的木桩上有火炬,点着盛焰烈火,照耀四方天宇。凤洳是看到一个红发男子在一群黑衣长袍的侍者簇拥下慢慢走上雾影台,那长垂及地的红发艳如火霞,让人瞧着移不开眼。虽从未见过那个隐匿避世鲜少露脸的齐王,但她肯定齐王并无外族血统。    “听说齐王找了个不一般的国师,上可通达天庭,下可呼令阎鬼,能力不俗。”他手指轻抚腰间紫玉笛,目光盯着那红发男子,眼神幽邃。    这人五官轮廓与汉人无异,一头红发虽突兀,却算不得罕见,可他总觉得此人哪里有些不寻常,一时间倒也看不出端倪。    “国师?”凤洳是低声讪笑,颇不以为意,只有突厥人才尊立国师,敬仰他们如神。这齐王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也效仿起了突厥人。    那红发男子接过侍者递上的骨灵节杖,四名身材高壮的黑衣侍者抬着一个玉石棺椁放到雾影台中心。红衣男子缓缓走到棺椁前,双手横握节杖,高举上天,口中吟唱起咒文,四周跪满了人,却又寂然无声,唯有听到男子唱吟声,直透天霄。    凤洳是没听懂他念的什么,只好奇的趴在屋脊上,夜隐幽却已微变了脸色,那人口中吟唱的是一种突厥的古语,这种语言用来敬奉神佛,通达鬼狱,只流传在古兰王朝那寂寂深寒的紫微宫中。    这人居然是突厥人?!    咒语唱毕,他持节杖的右臂在棺椁上一挥,就见一蓬火焰倏忽跳起,幽蓝之火仿若鬼焰。围侍在四周的黑袍人纷纷跪倒,额头触地,双手笔直竖放。    “业火已出,怎能不见地狱诸恶呢。”凤洳是半坐起身,搓了搓双手,然后在胸前虚握。    夜隐幽见她这架势,不由好奇,“怎么,你还会招鬼?”通灵之术可不容易,或有人能通识鬼神,但要招来地狱诸恶,这世上并无几人可成。    她侧眸冲他促狭一笑,虚握的双手中荧光充盈,“我有灵媒体质,虽没本事招来诸鬼,幻个神形还是可以的。”    他心中却是一凝,似有冰棱冻住胸口,他从来没想过,她居然会有灵媒体质。    凤洳是口中吟动术语,莹蓝光球中有什么东西飞快转动,不一会儿就行成股旋风。夜隐幽目光从她手中的虚灵球转到雾影台上。那蓬幽焰的火越烧越炽,雾影台周围早已搭好高丈余的台子,上面放着各色珍珑贡品,只待仪式结束,便可举行抢孤。可齐王至今还没出现,这么重要的盛典齐王居然如此倚赖这红发男子?    夜隐幽正思量间,见那红发男子撩袍跪地,高呼,“吾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跪在雾影台前的齐国百姓齐声颂唱齐王千岁。自那高台上缓步走来一人,浓郁到极致的红色袍泽,衬着金冠玉带,那隐隐透着寒意的面容妖冶更胜女子,传闻中孤桀倨傲,数年不曾上朝的齐王居然是这般摸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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