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晨露,沧琅山上树荫遮天蔽日,曙光也散不去林中积累宿夜的寒气,丝丝沁入肌骨。    一朵粉瓣紫蕊的花儿开在一株百年青梧下,花瓣半开半合,算准了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应该就会花叶尽绽。少年目光只在这朵花上停留一瞬,却在落于一旁时再也转不开眼。    那是只毛色至纯至白的成年白虎,此刻硕大的虎首搁在交叠起来的双爪上,虎鼾声起伏低落。而蜷靠在白虎身上的女孩紫衣深带,头上缠了两只发髻,左右各缚了发带,丝丝飘落肩头。那阖目沉睡的摸样,尤似明珠美玉般,晨光从树隙间落下丝丝缕缕,细碎光芒错落在她周围,如晶如灿。    少年步履轻缓的走到那株粉花紫蕊前,撩袍单膝跪地,抬手便要摘花,指尖凝在花.径半寸处手腕却已被人握住。    “这位大哥哥。”清亮的声音伴着慵然笑意从身畔传来,他侧眸,不出意外的看到她已经醒来,那漂亮的女孩眉眼鲜灵,貌若凝琼,好像自九天而来,不似人间美好。她却在看到他转眸的刹那,心中惊窒,似有一只大手狠狠捏住心脏,那双淡如烟尘的灰色瞳眸,撞入眼中惊痛心房,就连喉头都被一并冻住。    “怎么了?”他明了她的惊讶,正如这么些年来,那些见过他异瞳的人也是这般诧异。他可以对别人不假辞色,可对着面前的女孩,他却狠不下心。    “你的眼睛真漂亮。”她笑吟吟的说,转眼就将方才奇怪的感觉抛诸脑后。    他眉梢微挑,唇畔的一丝笑若有若无,倒也没被她的直白给吓到。被她握住的手腕动弹不得,他食指一动指着面前的花朵,笑问,“你一直候着这朵紫玉观音?”那温柔语声似能从中滴出水来,而他并无所觉。    “恩,恩,我可是等了一宿就待它开花了。”她眉眼弯弯的笑,容似初晨暮雪,俏丽可爱,“所以,大哥哥,你可得讲先来后到哦。”    她话音刚落,卧在一侧的白虎忽的转动了下脑袋,应该是被两人的谈话声惊醒,有点不满的张嘴呜咽了一声,睁开的双瞳,灿如金玉,又透又澈。    那双亮晶晶的虎目瞪着他,虎头微倾,好像在细细打量面前容颜俊美的少年。女孩子伸出空闲的一只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示意它可以继续睡觉。它却猝然立起庞大的身躯扑向面前的少年,那迅雷之势,让人根本不及反应,少年便被它扑翻在地,双爪扣住他的双肩让他动弹不得。    这一番牵动,连带她也被掀翻在地,她刚想抬手拽住白虎项间金圈将它拉走,却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犹疑自己是否眼花。    那只除她对谁都爱理不理,甚至连对一手将它养大的师父也不殷勤的白虎,正拿虎头蹭着少年的衣襟,一脸讨好的样子。少年伸出手轻抚它颌下绒毛,它舒服的半眯起眼,口中呵出低抑的呜呜声,长尾在空中一甩一甩的,竟然是十分享受。    他笑出声,任由那数百斤重的白虎压在自己身上。他半仰起头,露出弧线优美的脖颈,这般动作等于将弱点曝露在猛兽嘴下,他居然浑不介意。白虎却伸了伸脖子,将脑袋凑到他颊边,十分亲昵的蹭来蹭去。    “你养的白虎倒是平易近人。”他说,连声音中都带着不可抑制的笑意。    “哪儿啊,它平时可嫌弃别人了。”她瞧着这一人一虎彷佛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心中泅现出古怪的念头,莫非这一人一虎早已认识?可这也不该啊,小白是师父从小拾到养大,平日里都呆在山中守着师父练功的青玅殿,这次出山也是她央了师父,想着不过采株紫玉观音也不难,便带着小白出来踏个青放个风。    他带着笑意的目光从她身上略过看到青梧下的那株紫玉观音,花瓣尽绽,黄蕊凝似冰晶,正是那可以祛天下各色奇毒的灵仙妙草,“紫玉观音若花开一刻后还不能采摘入匣,效用可是会大打折扣的。”他着意提醒她。    她似才回过神来,差点忘记自己候了一宿的药草。她取下腰间绣囊,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匣子,手脚麻利的将紫玉观音连根拔尽,置于特制的玉匣内,收入囊中。    “小白,回来。”她返手拉住白虎脖间项圈将它拖离少年身上,它竟然还恋恋不舍的看着少年,颇为不甘愿的踱到女孩身畔,一爪捋了捋胡须。    她拍掉身上落叶草屑,从地上站起,一手朝他递去,“我拉你起来。”她微笑着说,眸如琉璃色,温软的笑美的不似真人。    他半坐起身,只犹豫了下,便握住了她的手。    她虽年幼,但身量在同辈女子中已算是高挑,可站在他身边也不过堪堪及他肩膀,实在太过娇小。    “这沧琅山近年来十分不太平,你一个小姑娘倒也不怕?”深山密林间,草木深嶂,他走在前面为她引路。    “也就是贼匪流寇比较猖獗。”她走在后面手中摇着一朵采来的野花漫不经心的左摇右晃。漂亮威猛的白虎漫步在两人身后,紧紧跟随。    要说百年前国家分崩,诸侯割据四方,各自称王。四国王上都敬皇域为主,每年上表朝书称臣,也不过是碍于百年盟约束身,皆不敢轻易来犯罢了。曾经疆域广褒,天下清明的凤朝,如今已是散的七零八落。四国与皇域交划的省界,位置敏感,导致百多年来虽都有重兵屯守但都不敢轻越边界,那些流寇贼匪见势越发壮了胆气,在四国边境劫掠往来客商,欺压附近村落居民,扰的住在边境的百姓苦不堪言。而沧琅山正处在皇域同南秦国交界,以前也是名山秀水,如今却是恶名远播,未有急事的旅人仕子自然是宁愿绕道也不往这里走的,但是一些赶着出货的商旅耗不起时间,只能硬着头皮从此山过境,只期别碰到这些莽匪。    但显然不是所有人的祈祷老天都能照顾到的。    两人走过密林,眼前一条宽阔山道蜿蜒纵深而下,只要一直沿着路走就能下山。两人一虎并未走多久,便听到从山下有马蹄声嘚嘚传来,间或伴随着女子哭吟和男子高声喝骂。    少年眉头轻蹙,心想真是念叨了什么就来什么,他微眯了眼,看到几匹高头大马已进入视线,还不待他细看,腕上一紧已被人拖入旁边满是草阙深木的林中。    他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却见她一指点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远处马队行来,领头的虬髯大汉驾一匹棕鬓马缓缓而行,身若钟塔般高壮,左手握一柄九环刀,锋刃豁亮。他身后跟着十个左右驾马的粗衣莽汉,与那虬髯大汉气势相似,身材样貌倒是普通。他们手上各攥着几根麻绳,每根绳子上都捆缚着几个人跟在他们马后,那些人约莫有二十多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刚才所听到女子的哭哀声便是从他们这里传出。待见他们一路行过,这才发现队伍最后还尾随着几个莽匪,以防中途有人逃脱。    女孩扯了扯少年的袖子示意他附耳过来,他并未犹豫的俯下身,女孩在他耳边嘀咕了两三句话后又道一句“加油哦。”便拉着白虎从一旁闪了开去。    “这丫头。”他低头失笑,目光追随她掩入密林的身影。虽然眼前这十数流寇与他而言,剿灭拔尽不过覆掌之力,轻而易举,却未想到她有这般玲珑心思,拳脚无眼,刀枪过处难免会有万一累及无辜,她却连一丝一毫都不想伤了。    近些年来沧琅山恶名昭著,这些流寇贼匪当属首功。为首的虬髯大汉不耐听着一路哭哭啼啼声,回身恶狠狠的怒道:“哪个臭娘们再给老子哭出一声,老子立马宰了她!”他一声震喝,果然吓得那些女子收住哭声。他那些手下倒是忍不住哄笑起来,“三哥,你可不要把这些如花似玉的娇娘子给吓到了,不然还怎么陪咱们兄弟。”那些女子们听他们如此放浪不羁的谈话,越发青白了面孔。    “妈的,一群孙子想女人都想疯了。”虬髯大汉笑斥了他们几句,心情倒是好了起来。    忽然,那十多人的胯.下马儿不约而同的停步不愿再往前走,甚至有的马儿焦躁的喷着响鼻,不进反退。大汉的棕鬓马稍显从容点,但也是在原地不停的左右来回踏蹄,显得非常不安。    这些流匪觉出异常,不由提高了警惕,手中武器提起横档胸前。    前方不远处有一团白影缓缓踱来,它走的极慢,一步步的迈出都是优雅至极,那金瞳在阳光下凛然生威,毛发纯似天边卷云,白而无暇,竟是一只世所罕见的白虎。    有些马儿惊嘶立起,要不是有人紧攥鞍配不放,估计有好几匹都要转头落荒而逃。    为首的虬髯大汉不过轻蔑一笑,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麻烦,不过是一只老虎而已。若说此刻只他一人,倒是有些胆战心惊,不过现下周围十数个兄弟在旁,还能怕了这区区畜生不成。    “这老虎毛色不错,送给老大作个大氅,想必好的很。”他大声笑说,翻身下得马来,将马缰丢给一旁兄弟,挥手招来几人一起朝白虎围堵上去。    他们不想伤了白虎身上毛发,下手便留了些分寸,可他们压根也就碰不到它一星半点,别看这只白虎身躯雄壮,行动起来却迅敏异常。他们只看到一团白影在眼前晃动,下手的动作根本赶不上他的行动。    一人圈了绳索想去套绞住白虎的脖子,手还来不及伸张开,那白虎已如风般跃至他面前,一掌拍出将那人打翻滚入一旁草丛,这一击打的他半晌爬不起来,腹上衣衫碎裂,被利爪扯出的伤口狰狞恐怖。白虎舔了舔爪上鲜血,大眼中金褐的眼瞳慢慢收成一线,回身便是一记虎啸,震的周遭鸟雀惊鸣四下飞散。更有马儿挣脱牵扯,撒蹄奔逃下山。    “老虎噬了人血,恐怕不好对付。”有人握着刀战战兢兢的说,三月里的天额上汗出如浆。    虬髯大汉目光寒下,开口之声冷冽至极,“杀。”话落,便不再手下留情,刀刀挥斩向白虎。    白虎身姿灵巧的在众人间周旋,游刃有余的又撂翻几个大汉。守在队伍后的几个莽匪也坐待不住,纷纷提刀上前助阵。    周围刀斧结成密密纵纵的网,眼看虬髯大汉劈山裂海般的一刀照头砍下,白虎四爪踞地,正作扑跃之势。却听空中响起破风声,竟是当面袭来,虬髯大汉手中长刀迅速回护门面。只听“叮”的一声清脆,精钢所铸的九环刀居然被一折为二,断了的刀刃插入脚下地面。那飞弹的力道之大,震的他虎口发麻,长刀几乎脱手。    他一时惊窒,抬目循迹看去,只瞧见一个青衫缓带的俊雅少年从林中踱步走出,抬手挥袖间又是几道劲气疾出。闷哼声里,鲜血迸溅,双眼渐被血色迷住,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望,他只记得了眼前那张容颜,似能颠倒日月。众人悚然看见自家老大脑袋被人一击洞穿,心中惊怕不已,不由自主的往后退走聚拢。而那白虎竟慢悠悠的走到少年身畔,仰起脑袋卖乖讨巧似得蹭了蹭他的大腿。    少年低头看向白虎,唇畔笑意渐深,眸光似不经意的一瞥,瞧见那紫色身影正将后方捆缚双手的普通百姓一个一个解放,小心轻声的让他们躲入一旁草丛密林间。    待她把人放的差不多了,那些流匪才发现蹊跷,有人要去阻挡,当先几人只来得及迈开一步,便听耳边风裂,之后世界再无声响。    余下诸人见他手段厉辣,一击即出便是夺人性命,心下惧怕,自知不是他的对手,纷纷弃刀往山上逃窜。少年并未乘胜追击,只好整以暇的看着那娇小身影还在忙碌着。    “好了,都逃了,别忙了。”他朝她走去,语声温软半含笑意。    女孩正扶着一个腿软跪倒在地的姑娘,有点诧异,“呀,你功夫这么好。”她还以为他会周旋个片刻,说不准还得自己帮忙,倒是没料到他处理的干净利落。    “还凑合。”他见她扶人吃力,便伸手替她将那姑娘搀起,那姑娘见他容色俊美,气质出众,不由红了面颊,刚才所见的惊心动魄居然也不怕了,满心满脑只有他的样子。她低头不敢看他,喃喃轻声道了谢。    周围原本应该遣入林中寻路回家的百姓三三两两走了出来,一个个跪倒在两人面前,叩头谢恩。    “哎,你们别这样,快起来。”女孩有点无措,忙想将他们一一拉起,可这厢刚扶起来,转个身就又跪下了,想必这救命之恩对他们来说仅是一跪一叩首远不能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    少年淡笑自若,一手遥指下山宽道,“从这里下山,不会再有人伤你们。”众人再三恩谢后,相互扶持着朝山下走去。    “你也同他们一起下山吧。”少年神色慎重的望着女孩,目光深深凝望住她秀美无暇的脸庞,肃然又道一句,“路上小心。”    “恩?”她扬眉一笑,笑的无比狡黠,却并不应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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