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唯念与薛少河很快便重又来到善云庵。顾唯念瞧着忘尘师太的情况虽然很不妙,但也还没到十分危急的地步。这大概要感谢廖大夫的蹩脚医术了,至少他还懂得给人灌肥皂水。若非知道忘尘喝过肥皂水,她估摸着薛少河大概也不会拖这么久。不知为何,她根本不需要多问便知道,薛少河不会对静慧和无忧的恳求置之不理。    忘尘的房间光线不大好,给人幽暗阴森之感,更显得病榻上的忘尘面容灰败的好似鬼魅一般。她唇色泛黑,脸色发青,显然毒性仍旧在她体内蔓延。    忘尘很虚弱,但神志尚算清醒。静慧忙上前道:“师父,薛居士愿来救你。”    忘尘微微动容,似乎是没想到薛少河会来救她,但她很快又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哑着嗓子,艰难开口:“不必了。纵然薛居士不计前嫌,我却去意已决。”    顾唯念亦是微微动容,看来忘尘并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是真的想死。顾唯念有些不忍心,便劝道:“师太这是何必。”    忘尘师太长叹一声,阖眼不再说话。     薛少河上前道:“师太,你若定要如此,我是没法子救你性命的。”    忘尘师太仍是闭目不言,看来是铁了心要死,顺便绝了别人探究真相的念头。她一死,别人对善云庵的怨念也会少一些。她也算是没连累弟子太多。    静慧跪在病榻前垂泪道:“师父,是弟子害了你。若不是我……”话到此处,泣不成声。    无忧也道:“师父,求求你了,就让薛居士帮你吧。”    薛少河想了一想,问道:“两位小师父来找我救人前,可有哪位僧人来过此处?”    薛少河这句话问出口,顾唯念明显看到忘尘师太眼皮子迅速抖动几下,旋即归于平静。    一个年长的尼姑怒道:“你这是何意?莫非薛居士觉得,我善云庵住持与哪个和尚勾连,这才做下这些事?”她并未听到无忧的言辞,所以动怒。    另有一个女尼却道:“普陀寺来过一个小沙弥,说是普陀寺的住持见师父昏厥心有不忍,便送来一瓶据称是灵芝丸的药丸,让师父日后每天服一颗,便不至因今日之事元气大伤。”    薛少河问道:“忘尘师太吃过那药丸没有?”    那女尼摇头:“住持醒来后,便将我们都撵出去了。直到她毒发后疼得□□起来,我们才发现她服毒了。是不是吃得那个药,我等并不知道。”    薛少河道:“将那瓶灵芝丸拿给我看看。”    忘尘师太忽然大喘起来,连声道:“不准去……不……”    说话的女尼却违背了她的命令,将药瓶取了来。薛少河接过来,拔开瓶塞,放在鼻尖轻轻一嗅,便即刻扣上了那木塞,蹙眉道:“这头分明是牵机散。”    一众女尼听闻这瓶里是穿肠□□,不由齐齐惊愕出声。顾唯念也听得心惊肉跳。普陀寺的和尚,一个个看着慈眉善目,不想竟有人送了这个来。这普陀寺的住持也真够狠心,身为出家人,竟做这样的事。    忘尘撑起身子,似是要下床,只是力气不够,只能勉强抬起上半身,她嘶哑着嗓子道:“两位薛居士……未免太多事了。”    薛少河道:“忘尘师太,牵机散毒性极为厉害,肥皂水于你而言,不会有太多帮助,你若再不肯让我救治,只怕再耽搁上一刻钟,这世上便没人能救你了。”    忘尘师太道:“薛居士,你不必多说……咳咳……”    无忧忽然从薛少河手里抢过那瓶牵机散:“我要去普陀寺问个明白。大家同在莲台山出家,他们为何难为师父。”    顾唯念唤住她:“你去了普陀寺,只会让你师父更加难堪。事到如今,你还一点不明白么?这分明是杀人灭口。你去问了,他们敢认么?他们认了,你师父脸上更无光。不过么”顾唯念又转眼去瞧忘尘,“一个出了事便让你去死的人,你何必真的为他搭上性命呢,师太?”    忘尘面上终于露出不甘的神色,但终究失去了所有力气,吐出一口黑血,阖眼躺倒在床上。    静慧一声惊呼,忙去瞧忘尘,看她一脸死气,便伸手去探她鼻息。发现忘尘还有微弱呼吸,这才松了口气,又去看薛少河:“薛居士,求你救我师父。”    情势危急,薛少河没有再废话了:“昏了倒也好办。你们先出去,不要打扰我。”    一干女尼也只能按照他的话出去,顾唯念自然也跟着出去了。    ……    薛少河在忘尘的房中待了大约半个时辰,这才出来。一众女尼忙围了上去。薛少河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忘尘师太很好,大约再过一两个时辰,她便能醒来了。”    顾唯念还没见他如此劳累过,忙迎了上去:“薛大哥,你还好么?”    薛少河对她笑笑,面上精神不少:“我能有什么事?”    众尼姑谢过了薛少河,又忙着去房中看忘尘。忘尘师太还在昏迷中,脸色和唇色都正常了许多,不再发黑,转而成了虚弱的苍白。床前有吐出的一大滩黑血,想来是薛少河将她体内的毒都逼出来了。为不打扰她歇息,众女尼很快便退了出来。    不过,善云庵的麻烦并没有解除。不过半个时辰而已,莲怀镇的山民又都朝着善云庵围拢过来。众位山民依旧要探究个真相——忘尘到底是为了哪个老和尚折腾了大家这么久?!    看着来势汹汹的山民,一个胆小怯懦的年轻尼姑终于开了口:“是普陀寺的住持!”    她这一开口,众人顿时炸了锅。普陀寺住持不就是大名鼎鼎的了因大师么?虽说不如梵香寺的心明大师声望高,那也是莲台山上出了名的得道高僧。    众人便又杀往黛眉峰去了。从黛眉峰脚下到峰顶的普陀寺,只有一条修好的山路,饶是如此,乡民们仍旧分成了两拨人,一拨走山路,另一拨从后山攀上去,以免普陀寺的人闻讯后通知了因大师,了因溜了可就不妙了。    莲台山众多佛寺,因此一事,悉数惊动。这于他们而言,实在是一桩天大的丑事。传了出去,整个莲台山的出家人只怕都要被连累清誉受损。因此,众僧尼也随同山民,一并前往普陀寺去了。这番场景委实也可称得上壮观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僧尼居士一同朝山。    薛少河问顾唯念:“你想不想跟上去瞧个明白?”    顾唯念立刻摇头:“我的脚才好,也不知能不能爬上那么高的山。薛大哥也累了,还是不要跟去吧。咱们不如去瞧瞧柳夫人?我看她病得很重,比她的父亲更危险。”    薛少河道:“也好,你既发了话,咱们便瞧瞧去。何况那柳夫人还欠我一匹良驹呢。而且我还有件事没弄明白,正想问她一问。”    ……    薛少河与顾唯念赶到柳家客栈时,里面一片悲戚。一楼和后头并不见客人,显得空空荡荡很是萧条。二楼有几间屋子是柳家人自己住,薛少河与顾唯念便上了二楼。    柳夫人似乎已到了弥留之际,喜儿正将柳英杰抱给她看。一旁的掌柜和小伙计在抹眼泪。杨孝廉身体不济,有些站不住,却没人去扶他一把,他只能自己扶着案几,勉强立在当下。    柳夫人看着儿子,目中虽有柔情和不舍,更多的却是无奈和漠然。柳英杰似乎也知道母亲如今的情况非常不妙,在柳夫人床头哇哇大哭。    柳夫人对喜儿道:“待我去了,找个好心的山民收养英杰。至于这客栈……就……还给他吧……本来这里就……”话到此处,心口一阵突兀的疼,胸腔里也是一阵憋闷,剧烈的咳嗽几声后,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顾唯念心下顿生困惑。哪个他?柳夫人要将客栈还给谁?    喜儿连声急叫:“夫人,夫人!”    柳英杰见状,更是哭得撕心裂肺。    喜儿也哭出声来:“夫人,你前些日子虽……虽病着,可也好好的,怎么忽然……便这样了……”    顾唯念站在房门外,瞧着这凄凄惨惨的情形,顿觉这家孤儿寡母实在可怜。    柳夫人惨笑一声,苍白的面容上,弥漫着无尽的悲戚和哀伤:“为什么突然这样……因为……因为我……我早不想活啦……”    顾唯念进入房中,问道:“夫人为何不想活了?阿萝大仇已报,你不必过多自责。若是夫人担心有人报官,早早离开这里安心养病便是……”说到这里,她也疑惑了。柳夫人为何不及早离开这里?难道只是为了查闹鬼的事么?若她早早走了,忘尘便是指使弟子装神弄鬼,也折腾不到她头上。    柳夫人却道:“我不走,我死也要……在这里……”    一旁的杨孝廉道:“染荷,你这是何苦?咱们原本在山外,不是过得好好的?”    喜儿似乎听不下去这话,转头怒视杨孝廉:“什么叫好好的?恐怕只有你好好的。夫人有哪一日痛快了?我是个丫头,原本不配质问主子。可事到如今,老爷居然还不知悔过,我也少不得要问一问你了。”    柳夫人道:“算了喜儿,有我这种女儿,他已经很惨了……”    杨孝廉忙道:“染荷,别这么说,是爹对不住你……若不是你,爹这辈子,还不知会落个什么惨况。”    柳夫人惨笑一声,眸中闪出一丝恨意来:“爹,你若是知道,我总将廖大夫给你的药换掉,还在里面加牛黄,这才将你的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到不治……你……”话到此处,又咳出一口血来。    顾唯念一阵惊愕。这个女人杀死了丈夫,又要害死父亲,真是世所罕见!    杨孝廉又惊又怒:“你说什么?你这混账……唔……”杨孝廉也气得当场呕出一大口鲜血,萎顿在地大口喘气,再无力气起来。    顾唯念看着轻轻巧巧说出这种话的柳夫人,只觉得足底生凉,便不动声色后退几步,一直退到薛少河身前。还是在他身边比较安全。    喜儿见柳夫人情势不妙,忙对那小伙计道:“阿童哥,你快些去请廖大夫来。”    柳夫人虚弱开口:“不必了。他治不了我……”    薛少河上前搭了一把柳夫人的脉搏,蹙眉道:“夫人,你昨日吃过什么?”    柳夫人见是他来,轻轻一笑,苍白的面上眉眼弯弯,到临死都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薛公子,多谢你。若不是你来了,逼了他现身,我还不知道,他终于……回来了。可是他不肯来见我……他不肯来……”    喜儿忙问:“夫人,你说的他是谁?”    柳英杰只管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娘……娘……”    柳夫人又看了儿子一眼,闭目落下泪来:“阿童,你先将小少爷抱出去,有英杰在,只怕……他更不会来。”    阿童似乎已听出些什么,只得含泪将柳英杰抱了出去。    柳夫人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嗓子:“阿深,我就要死了,你还是不肯来见我么?我知道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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