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鸣谦不喜欢陈振威。住在对门单元,比方鸣谦高半头的陈振威喜怒无常,他有时可怜巴巴跑过来,央求方鸣谦和高燕陪他一起玩,三人一起搭积木时,他又无缘无故发火,一把推到积木,用那些木头零件砸方鸣谦和高燕。陈振威特别喜欢欺负高燕,每次都要把她弄哭,方鸣谦和高燕关上单元大门,两人坐在房间里玩牌,陈振威一边从门缝里偷看他们玩牌,一边大声哀求他们开门,遭到两人拒绝后,他就站在门外大声嘲笑方鸣谦和高燕:“我知道了,你们不跟我玩,是因为你们想谈恋爱。羞羞不要脸!羞羞不要脸!”

陈振威在一阵嘲弄后悻悻离去,方鸣谦开门探出头来,看见他坐在门口台阶上发呆。

方鸣谦走过去,指着自己散开的鞋带问:“你会系鞋带吗?”

陈振威不耐烦看他一眼说:“这都不会,你真笨。”

方鸣谦抓抓头讪笑:“我真不会系,我爸每次因为这个打我。你要教会我系鞋带,不欺负高燕,我们就一起玩,怎么样?”

陈振威看看方鸣谦:“那你看好了,我只教一次。”

他伸手在方鸣谦鞋背上给鞋带打蝴蝶结,这时方鸣谦才发现陈振威的手背不对劲,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红黑疤痕,方鸣谦问他怎么回事,陈振威漫不经心说:“我妈打的。”

系完鞋带,方鸣谦把他领进去,陈振威再三保证不打人,三人这才在房间里坐下开始打牌,陈振威输了,不肯在脸上贴纸条,三人争执起来,他一把推倒高燕,高燕的头撞上桌角,起了一个大包,她嚎啕大哭,陈振威飞快跑回自己家关了门。这一次,高燕外公张小灵去告了状,陈振威很快遭了报应。

听到陈振威大声求饶时,方鸣谦和高燕跑去对门单元看热闹,陈振威背对他们跪在厨房,陈振威的妈妈杨卫红从扫把里一根一根抽竹枝,抽了十几根细竹枝,用麻绳束成一小捆,她让陈振威伸出双手,摊开手掌,手心朝下,她用竹枝抽陈振威的手背,方鸣谦和高燕听见竹枝刷过皮肉发出的咻咻声,旧疤添新伤,陈振威哀嚎咆哮,手背鲜血直流,他们吓得掉头就跑。

晚饭时间,楼上的杨华又开始受难。杨华挨打时,连左邻右舍的大人都要端着饭碗跑去围观。他爸爸杨启臣是一位结绳艺术家,只用一条麻绳,三下五下就把杨华捆住,五花大绑双手吊在厨房铁管上,他扒去杨华上衣,手里捏一捆抽去铜芯的电线皮,五彩斑斓,虎虎生风朝杨华赤裸脊背挥去。

好汉杨华十分顽强,任由杨启臣挥动五色赶石鞭,背上鲜血淋漓,杨华依旧一声不吭。围观的高潮部分是杨启臣拿一只瓷碗,加几勺盐,一勺辣椒粉,到这个环节,好汉杨华才没了刚才的气势,开始大声求饶:“爸!爸!我错了,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杨启臣并不理会儿子的大声哀求,他打开热水瓶,往瓷碗里到一点热水,再去水龙头下加点凉水,伸出两根手指搅拌,调成一碗温热粉红辣椒水,他端着辣椒水走去杨华身后说:“打都打完了,你再认错有什么用呢?我来给你消消毒。”

杨启臣说罢一扬手,把一碗辣椒水往杨华背上一浇,辣椒盐水渗进伤口,好汉杨华再也熬不住,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又像被杀虫剂喷过的蜘蛛,四肢一阵张合收缩痉挛。看完这一幕,众人才心满意足端着饭碗回到各家门口,嗡嗡嗡开始闲聊。有了这种血淋淋的案例,方鸣谦甚至对方木根心怀感激,至少方木根还没有给他用辣椒水“消毒”。

背完大半本唐诗三百首,做完所有数学题,四个月后小学报名让方鸣谦看见了希望,上了小学,白天他去学校上课,中午在外公家吃饭,下午放学才回家。只要混过回家后到上床睡觉前那段时间,不让方木根抓到自己把柄,方鸣谦就安全了。然而由这一次期中考试分数引发的问题,证明他方鸣谦又想错了。方木根不再关心简单的答案对错,而是有了新的标准——要比其他同学好。

这个“好”字包含的标准由方木根独自解释,譬如方鸣谦字写得不如别人好看,挨打,方鸣谦不如别的小孩口齿伶俐礼貌周到,挨打,方鸣谦周末总是想去外面玩,不如别人家小孩那么听话,挨打,再扩大到他歌唱得不如别人好听,五音不全,挨打,最后摆在眼前,让方鸣谦无法接受的事情是,他数学分数没有陈振威高,也要挨打。

他看着灯下自己的影子,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陈振威这一次数学比自己高三分,看似一个偶然事件,偶然之中却包含着一个可怕的必然,长远来看,班上总有人分数会比自己高,那么只要别人分数比自己高,他方鸣谦就要挨打,他算了算,小学要读六年,六年里会有多少人考试分数超过他呢?

方鸣谦打了一个冷战,冷冰冰的未来让他感到绝望,他方鸣谦要为了这种事挨多少次打,罚多少次跪,认多少次错?未来的悲惨景象涌上心头,方鸣谦下定决心破罐破摔,反正都要挨打,认错有何意义?这一次认了错,下一次照样还要挨打,挨打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他下定决心保住自己的气节绝不认错。

方鸣谦用他不满七岁的脑袋反复思考,要如何解决方木根这个长久的威胁?没有答案,他心中一片茫然。

跪倒九点半,方木根冲进厨房,一把推倒方鸣谦说:“你本事大了是不是?你以为一直跪着,我就会饶了你?做梦!”

方木根抽走搓衣板,方鸣谦靠着墙根坐下,揉着麻木肿大的膝盖,李秀兰在客厅打开钢丝床铺好被褥喊他去客厅睡觉。方鸣谦一瘸一拐走回客厅问李秀兰:“我爸把试卷撕了,明天还要交回去,要怎么办?”

李秀兰找来白纸和浆糊放在桌上:“你自己把试卷贴在纸头上,拼好就行了,明天早上他不签字我签字。”

方鸣谦站在桌前,把试卷碎片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片片摊开拼好,拼到夜里十点多,方鸣谦饥肠辘辘头晕眼花,他在灯下拼出了一张怪异丑陋的数学试卷,疤痕累累上下错位,字迹模糊不清,边缘破破烂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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