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西维亚和她的同伴们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造船，乘船从布鲁纳恩河的支流南下，往埃里阿尔多行去。　　　　当他们乘船远离岸边，静静地行驶在镜子般的河面上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船踏着野兽般的大步前行着，在它的喘息声中，西维亚听见了来自四面八方风中隐秘的歌唱。第一缕霞光在远处地平线遥遥升起，新的一天突然绽放在荒无人烟的平原和两旁烟雾弥漫的沼泽之上。　　　　“据说那里曾经是矮人的矿坑，如今已荒废，”阿奇尔指着远处的一处山头，“西维亚，你想要去看看百年前留下的奇迹吗？”　　　　西维亚点了点头，“当然。”　　　　他们上岸后，在杂草丛生的山坡上寻找着矮人行走过的痕迹，不久后终于找到了已被尘土砂石掩埋的坑道入口。西维亚以为艾丽莎和阿奇尔会和她一同下去，没想到他们只是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有些事需要你独自经历才会富有意义。小心你脚下的路，西维亚——我们会在这里等着你。”　　　　她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踏入黑暗之中。　　　　漆黑寂静的坑道中弥漫着一股她从未闻见过的气息，隐秘，潮湿，浓重。她触摸的墙壁却被打磨得很光滑，连同脚下的路都十分平坦通直。不愧是中洲最杰出的工匠一族，他们对挖矿，金属技艺和石质建筑的水平就连某些精灵都无法超越。　　　　西维亚摸索着一步一步向深处走去，待眼睛适应黑暗后，她通过墙壁上镶嵌细碎宝石的天然光芒隐约可以看清眼前的路。但吸引她的不是这个，而是通道深处宛如珠玉月辉般柔和的光芒，几百年过去了，仍然能用此光将整个矿洞都渲染得格外通透明亮。　　　　路走到了尽头，西维亚扶住墙壁，小心翼翼地朝下面探头望去——　　　　只一瞬间，她就被惊呆了。　　　　这个废弃的深不见底的矿洞，周壁里全都镶嵌着大小不一或明或暗的宝石与金属，日光和月光都无法照进这漆黑的地底，但在这寂静无人的深矿中却镶满了还不曾被开采的宝藏，即便埋在最深最黑的洞穴中也无法掩盖它们天生携有的光芒，她仿佛能在这里望见穹顶之上满空明亮的星光，安静闪烁，却璀璨夺目。　　　　这便是奥利之子矮人亲手创造的奇迹，即使无人发掘，依然亘古长存。　　　　西维亚轻盈地跃上旁边搁置的矿车，小心翼翼地拉扯着绳索，慢慢下降到了矿坑底部，地上也散落着不少未经雕琢的天然宝石，发出萤火虫般朦朦胧柔和的光。越靠近这里，她越能亲身感受到这是多么壮观而伟大的美，仿佛置身夜的星空，伸手即刻触摸繁星。她甚至看到地底有一条古战道蜿蜒穿过山脉，而下方在矿物之手的壁垒间，水像利剑一般凶猛发光。　　　　漆黑，平静，厚重，充满力量。　　　　西维亚安静地坐在矿坑地底，欣赏这几乎无人得见的遗迹，呼吸与周围缓慢的空气融为一体。　　　　直到近乎天黑，艾丽莎夫妻终于等到她走出洞口。他们什么也没有对彼此说，只是互相点了点头，安静地前往下一个渡口。　　　　走过东方大道的风云顶，从山坡处往下看能隐约望见城镇的模样。西维亚从不知道这里居然还群居着人类，虽然这些类似于洞穴的建筑和她所见过的人类建筑不太一样。　　　　西维亚很想去看看，她的外貌可以完美地融入人类世界而不被发觉。可惜的是艾丽莎夫妻并不能陪她同去，他们要去拜访住在附近的老友。虽然西维亚很想知道除了精灵还有什么生物可以活到能与他们做朋友，但想了想，这世间充满不可思议的奇迹，也许真有那样神奇的存在，于是她点了点头，在相约三日再见后，互相道别离去。　　　　路上下起了雨，西维亚拿出精灵斗篷披上。这是来自加里安的赠送，非常精致而且质地绝佳，样式是宽敞轻薄的衣袍，绣着林地王国特有的树叶暗纹，表面若隐若现银白色泽，远望宛如暮光一样柔和美丽。它不像铠甲可以刀枪不入，但穿起来很轻，必要时可以很保暖或者很凉快，而且无论走在山林或岩石间，都能极有效地帮助主人避开那些怀有敌意的目光。不得不说这是一件非常实用并且贵重的旅行必备品。　　　　等到西维亚走进了小镇，才发现这里居住的人也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从她身边来来去去慌忙收拾晾晒衣服的妇女身高就和人类十岁的孩童一样，她所能望见这里最高的人也不过堪堪到达她的肩膀。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确有着人类的长相和口味，随处可见的小花园里都种着两个脑袋那么大的南瓜，而且在这里看上去似乎很平常。　　　　西维亚好奇地打量着这里生活的人，冷不防忽然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她低下头，看见一个老婆婆正惊讶地望着她，用篮子顶在脑门上瞪大眼对她说道，“你是谁家的姑娘长这么高？是巴金斯那家伙外出周游世界的孙女吗？”　　　　她听得到对方说的语言，那么这就方便多了。西维亚摇了摇头，刚准备回话，对方就急冲冲地摆了摆手，“雨又下大了，可怜见的姑娘，来我家避避雨再走吧？——噢你喜欢南瓜羹吗？我很擅长做南瓜羹……”　　　　西维亚一头雾水地被这个热情且身体健朗的婆婆扯着往自家走去，在走过一片茂盛的小花圃后来到了家门口，椭圆形的门，还涂着黄绿相间的鲜亮色彩，高度大概只到她的肩部。她不得不弯腰低头迈过这道门，然后一不留神就被迎面而来的横梁撞到，捂着自己的鼻子应老婆婆的邀请，勉勉强强挤进那个刚好能塞下她屁股的椅子上，对面非常好客地递给她手掌大小的方巾，并告诉她这是用来洗澡的，刚从市场上买来，还没人使用过。　　　　西维亚睁大眼睛新奇地打量这间特殊的屋子，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通风，而且摆设装饰一应俱全，完全就是一个精致温暖的家。除了所有家具和物品都小了一号，简直无可挑剔。　　　　所以说，他们也是人类的一个分支？可真是热情好客啊，而且看上去毫无戒心。　　　　“我是西维亚，”她朝在厨房里陀螺一样不停转来转去的婆婆介绍自己，“来自罗瓦尼安的旅行者。”　　　　罗瓦尼安在人类世界中被称为大荒野，是迷雾山脉以东的广阔领域，那里坐落着广袤无垠的大绿林和丘陵，无数神秘的生物隐居于此。当然，对这里的人来说，那是另一片毫无所知的新世界。　　　　“噢，罗瓦尼安！”老婆婆恍然，“——那是哪儿来着？”　　　　西维亚笑了笑，“书中不曾撰录之地，和平与危险共存的家园。我正是从那里出发，漫游至此地。”　　　　“噢，难怪你看上去长得这么奇怪。”老婆婆点了点头，端出一碗热腾腾金黄色的南瓜羹，上面还点缀着几片胡萝卜，拌着肉丁与蘑菇，闻起来香气扑鼻，让久不曾吃过这种食物的西维亚顿时看直了眼。　　　　见西维亚看着没动手，老婆婆急忙催促她，“吃呀，快吃，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她摸了摸鼻子，拿起那格外小巧玲珑的木勺，试探着尝了一口，然后赞叹道，“真的很美味啊……”　　　　老婆婆坐在她专属的沙发上，看着西维亚一口一口吃完一碗南瓜羹，眼里露出怀念柔和的光，“我的小南瓜最爱吃的就是它……不过她可比你漂亮多了，身材匀称，甜美可人……噢我的小南瓜……”　　　　大概是回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她用随身携带的绸巾擦了擦眼泪，这才想起自我介绍，“对了，我是夏尔的萝丝琳·图克，你可以喊我图克夫人……”　　　　夏尔？是这个地方的名字？真是个好听的地名。西维亚忍不住露出笑容，“感谢您的招待，图克夫人，这是我旅行以来吃过最美味的一餐，作为回报，我希望您能收下这个，当成远方旅客感谢您热情款待的礼物——”　　　　她摊开掌心，上面放着一颗桃核，壳面被细致雕刻上了古树的模样，上面结出的果实与枝叶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非常精美，而且妙趣横生。　　　　这是西维亚乘船无事时随手雕刻的，她还在大绿林的时候经常这么干，因为她的朋友们对她都非常友好，而她无以回报闲来只能琢磨这些小玩意儿来当做回礼。精灵们自然非常喜爱这种来自朋友之间不贵重却充满心意的馈赠，就连小精灵们听说之后也常常找上门来稚声软语地索要，她当然也不会拒绝这种可爱极了的请求。　　　　这颗古树就代表了那片遥远广袤的森林，那片神秘王国，她的家。　　　　“噢！它可真漂亮！”图克夫人惊呼，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爱不释手地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图案，眼里溢满了笑意，“我得把它藏起来，免得巴金斯那个老家伙瞧见了又朝我死皮赖脸地索要……是的，我得藏起来才对……”　　　　说完她立刻走进房间，找到一个最隐秘上锁最多的箱子把桃核藏了起来，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出来，看西维亚的目光愈发柔和了，“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可爱的旅行者姑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待上一晚等雨停了再走，希望这一夜不会影响你既定的行程……噢早餐还有我亲手做的布丁和浓蘑菇汤！”　　　　原本要拒绝的西维亚硬生生吞下已经到喉咙口的两个字，微笑着回道，“麻烦您了，图克夫人，非常感谢您的收留与款待。”　　　　老婆婆摆了摆手，“人老了总是希望有人陪，更何况你还送了我这么漂亮的礼物，噢心灵手巧的姑娘总会招人喜欢的，尤其是我这样的老婆子……”　　　　西维亚微笑不语。　　　　第二天早上，西维亚缩着手脚从床上睁开眼，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她简单地洗漱一番，走出房间却没有看见图克夫人的身影，桌子上却摆放着还冒着热气的蘑菇汤，旁边是可口的布丁，盘子下面夹着一张字条：我去参加邻居的葬礼。希望你喜欢我做的食物，预祝旅行愉快。萝丝琳·图克留。　　　　西维亚笑了笑，慢吞吞吃完早餐，顺手清洗干净碗和盘子，将它们放回原位。打开门，就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了歌声，她顿了顿，循着声音缓缓走去，停在一户敞开的门前，微微弯腰，从半开的窗子里望去——　　　　里面围绕着几位上了年纪的夏尔人，而床上则安静地躺着一位鬓须皆白的老人，闭着眼，呼吸已然极为微弱。她看得出来老人已经时日无多，很有可能挨不过今早。周围的人低低唱着歌，歌词却模糊不清，只是听上去沉重而哀伤，但他们的表情却看着十分平静，是一种通透而释然的平静。她忍不住侧耳，闻见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她知道大部分致命的疾病都有一种特殊的可以辨认的味道，但没有一种像衰老一样独特。令人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心里空空落落，落日斜阳般的忧愁。　　　　在歌声中，老人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等到歌声袅袅消隐，他的亲人朋友不约而同将手指握在一起，低声祷告。她看见他们将逝者一同抬出屋子，为他举行葬礼，他们的表情从始至终都很平静，发自内心的平静。她看着听着，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似乎又难以理解，不由得问旁边一同前来悼念的夏尔人，轻声说道，“为什么他们不哭呢？最爱的人从此远离，不复得见，难道他们不会感到悲伤吗？”　　　　她听见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如此回答她：“——死亡，这是伟人和凡人共有的最后归宿，如果我们是按自然法则寿终正寝，就生命而言，死者没什么遗憾，活着的人也不必过分伤痛。”　　　　西维亚一愣。　　　　在她过往的经历中，从没有谈及死亡会有如此与众不同的言论。在她还是懵懂小女孩的时候，周围多数大人提及这个词总是充满恐惧的，即便是精灵也对此讳莫如深。她从没想到会在旅行的途中，遇到这群拥有人类外貌热情好客的种族，对死亡却平和淡然——生命，在这样美好和平的地方欣欣向荣地生长凋零，对于这些居民而言它并非是挣扎着生存，并非是一种必须承受的负担，他们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而然发生的事。她看着那些上升的烟火和歌声，觉得他们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生命不会重来，而这正是它们美好的原因。　　　　西维亚远远朝逝者躬身颔首，然后默然无声地退去，身后悠扬的歌声伴她远去，直至全然消弭在一地踏碎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