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在内心深处，奥克厌憎米尔寇，他们怀着恐惧侍奉他。”　　——《精灵宝钻》　　　　……　　……　　　　自那天的一箭后，西维亚仿佛领悟到了某种秘而不见的至理，在箭术的造诣上，不论艾斯特斯怎样训练她甚至刁难她，她都能轻而易举地达成目标。很多精灵都说这个出生自凡世的半精灵大概是天生的弓手，她用不到十年的时间做到了其他精灵十几年都无法完成的奇迹。虽然她自己并没有如此觉悟，直到艾斯特斯如往常一样等待在树下，告诉她这是箭术的最后一课时，她才恍然：原来离她来到这座森林，已然过去了五年之久。　　　　五年，让她从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半精灵幼崽，慢慢成长为了初露峥嵘意气风发的少女。而如今，她终于迎来了蓝色眼睛女弓手的最后一课。　　　　艾斯特斯是一个让人摸不清套路的训练者，他从不告诉对方到底需要做什么或者怎么做，他只会亲自演示一次，于是被训练的人往往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领会这其中蕴含的精妙技艺，但一旦越过这层阶梯他们所能获得的也往往会超出寻常许多——　　　　“——有些对手，”绿眼睛神色淡漠的精灵缓缓拉紧弦，对准天空，那里只有一片茂盛的枝叶，除此之外空无一物，“……那些极其敏锐的，强大的，亦或坚硬无比的对手。他们在你松手的刹那，箭头穿破空气的瞬间，就能察觉到远处来自阴影里的偷袭，而他们会用你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躲避它——”　　　　咻——　　　　艾斯特斯姿态轻巧地松开弦，就像是对待游戏般，他看上去甚至没有用上力气，利箭无声无息地急速旋转着向天空划去，伴随着他一贯冷静的声音——　　　　“你要做的，就是预测他们在那一瞬间动作的轨迹——在那无比关键的节点，‘看’到你的目标将到达的地方，然后——”　　　　“——命中它。”　　　　笃！　　　　一声凄厉的惨叫，追逐狩猎一只离巢缝叶莺的灰隼在刚穿过森林那一片上空时被利箭射中，直直掉落下来，正巧栽在西维亚脚边。　　　　而在前一刻，她都毫无察觉这两只生灵的到来，它们只是恰巧路过森林这片区域，一个慌不择路地逃命一个心无二物地追逐，没人知道它们会穿过哪颗树擦过哪片叶子。但艾斯特斯“看”到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西维亚即便早已目睹过关于这位卫队长的无数堪称奇迹的时刻，却总无法抑制这一刻来临的惊叹和震撼。他就像是一本翻不到结局的书，而你总能对他保持期待。　　　　艾斯特斯收回弓，淡淡开口，“有些事经过无数的练习终将达成，而有些事即便穷尽一生都无法触及。”他垂眸看向西维亚，“即便是精灵，都鲜少能做到这一点。”　　　　天赋是一个很奇妙的存在，有时候那灵性的火花只现于捕捉不及的瞬息之间，而大部分人都无法触到那决定命运的一点，因此产生了平庸，伟大，以及神话。　　　　“用你的森林之心去‘看’。”艾斯特斯凝视她，“——而非你的眼睛。”　　　　……　　……　　　　西维亚满心欢喜的意味在箭术结束后艾斯特斯会继续教导她练剑，可没想到是，他居然拒绝了！　　　　“艾斯特斯居然说他不是整个森林里最好的‘剑客’？！”西维亚蹲在石头上，朝旁边正在抓鱼的辛诺德不敢置信地说道，“艾斯特斯都不是？那又会是谁？！”　　　　在她的认知里，这个向来不苟言笑情绪内敛的精灵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更何况作为卫队长，他本应是森林里武力值最高的精灵才对！　　　　“剑术么，他的确不是啊。”辛诺德忙着抓鱼给她烤着吃，拿着树杈漫不经心地回答，“如果真要比的话……艾斯特斯大概只能算第二吧……”　　　　西维亚不信，“是吗？那谁才是最好的那个？”　　　　“王子殿下啊。”他理所当然地回道。　　　　西维亚，“……”　　　　大概是猜到了她此刻近乎崩溃的心情，辛诺德笑嘻嘻地侧头看了她一眼，语调幸灾乐祸地上扬，“这样，你还要学练剑吗？”　　　　“王子，殿下？”她的语调也跟着上扬，充满怀疑，“你是不是又在逗我呢辛诺德？——王子？你指的是那个叫瑟兰迪尔的家伙？”　　　　那个爱好穿着拖地长袍，满头金发从头到尾都一丝不乱，端坐在那里就是一副贵妇姿态的王子殿下，瑟兰迪尔？　　　　辛诺德耸了耸肩，“我可没骗你。”　　　　面对西维亚仍然充满了质疑的目光，辛诺德哽了哽，只得继续说道，“也是，没人和你说过那些——迄今为止，瑟兰迪尔殿下度过的战争岁月比和平的日子要多得多，没有任何人教过他所谓的剑术，殿下啊……是在浸染无数鲜血和硝烟的战场上学会战斗的。”　　　　“我想，那可不仅仅是无数次的练习就能学到的，而我认为这就是你目前为止最需要的东西。”　　　　——战争将临，优雅的招式可无法保证活命，那些最简单，最质朴的也是最有效最致命的。　　　　西维亚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有想到那个表面上看着总是风光无限傲慢华丽如同孔雀的家伙会有这样的过去。她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沉默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开口，“……他不会答应教我的……”　　　　“他当然不会。”辛诺德毫不犹豫地回了一句，成功把她噎住，“——如果你就这样两手空空去求他的话。”　　　　“什么意思？”西维亚睁大眼，“他可是王子，对待臣民难道还如此苛刻吗？！”　　　　辛诺德挑眉，反问，“臣民？”　　　　西维亚顿时泄气，她苦恼地撑着脸，喃喃道，“我宁愿去缠着艾斯特斯……说真的……即使他长得再好看我也没那个胆子……”　　　　“这就是大多数精灵选择弓而非剑的原因了，”辛诺德哈哈笑出声，“你还是放弃吧，小西维亚，殿下和我们都不同，与其去求他，你还不如讨好讨好我，说实在的，我也算是这里耍剑的高手……”　　　　西维亚转身就走。　　　　“嘿！烤鱼！”辛诺德连忙把抓到的鱼扔进草篮里，追着西维亚的脚步而去，见她撇着脸不理自己，辛诺德笑眯眯地走到她前面，微微低头，目光明亮地望进她眼底。　　　　“我知道你迟早会成为最优秀的守卫者。”这个精灵眼角眉梢都有笑意如珠光照亮他的眉目，暖进人心底里去，“不管是艾斯特斯，瑟兰迪尔殿下，伊蒂欧，还是我……那都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总有一天你会学到你想要的东西，因为你是蓝色眼睛的女弓手，你也是一柄被精灵所铸造的‘利剑’。”　　　　西维亚一愣，她停下脚步，直视辛诺德的眼睛。　　　　“如果你真的不想去找殿下……”辛诺德笑弯了眼，“去找伊蒂欧吧，也许她所能教导你的，才是最适合你的东西。”　　　　……　　……　　　　西维亚从此再度开启了漫长艰辛的习剑之旅。　　　　经历了艾斯特斯的酷刑，原本看上去难以接近的伊蒂欧反而变得面目可亲起来——虽然她训练的手法如出一辙的严格甚至冷酷：她会在西维亚做出错误动作时用剑身击打她的手腕，那种闪电般的麻痛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得了的。伊蒂欧白日承担着守卫者的职责，于是常常是繁星和剑影与她相伴。女精灵的剑术偏向轻巧敏捷，这对于半精灵而言更具挑战，西维亚常常会落得一身血口淤伤，加里安时常都看得心疼不已。而幸运的是，前五年的艰辛与努力没有白费，有了之前的基础，所有一切做起来都事倍功半，没到一年她就从被追着满山跑，到狼狈地边躲闪边挨打，到勉力迎战，轻松格挡，到沉稳接招，偶然寻机会偷袭——　　　　日复一日，白昼黑夜如流水逝去。终于，在两年后的一天，西维亚在巧妙侧身闪过伊蒂欧无声带着残影的一剑后，瞅着她抽剑手腕僵直难以回转的空隙，没拿剑的那只手轻轻击打在她的手肘间，在伊蒂欧半条手臂瞬间发麻的那关键一刻，回身一剑，剑身轻拍在对方的手腕上，迫使她不得不退后一步，待站稳的刹那，锋利的长剑跟随她的身影直直没入她腿边的泥土下。　　　　空气瞬间凝滞。　　　　“她反击成功了……”远处观望着一切的加里安立刻直起身，喃喃，“你看见了吗，辛诺德……她用剑，击退了伊蒂欧……”　　　　作为守卫者中行事低调但剑术高超的守卫者，鲜少有人能真正打败伊蒂欧，虽然目前为止西维亚离这个目标仍然有距离，但经此一役之后，她才算是真正学会了如何用剑。她是个非常聪明而且富有灵性的半精灵，相信过后不久她就逐渐掌握这门技艺，就像她当初打破艾斯特斯那一箭的轨迹一样，追上精灵的脚步。　　　　“是啊，她做到了。”辛诺德抱臂望着远方，露出轻松愉快的微笑，看上去毫不意外，“走吧，加里安，喝酒庆祝去——”　　　　密林大管家看着这个精灵走在前方逐渐松懈下来的肩膀，忍不住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随即加快脚步追了上去，“我还有些存货——都是好酒——等着我——”　　　　……　　　　弓与剑之后，西维亚找到了艾斯特斯，前来完成守卫者的最后一个要求。　　　　最后的，也是最难的：隐匿。　　　　森林精灵是所有族群中能够将此技能用到最为极致的一个，因此博得了“树民”的称号。一个外来精灵即便是走遍了大绿林，只要森林精灵不刻意现身，他们都无法窥见树民的身影。这让他们在面对敌人的入侵时能够迅速消失在阴影里，并化身成为最可怕最致命的偷袭者。　　　　“如果想隐藏一棵树，森林就是绝佳地点。”艾斯特斯低头，凝视这个逐渐成长的半精灵少女，“热爱大地上生长的万物，从古老森林的参天巨树，石头上的青苔，到菌丝中渺小的秘密之物……数不尽的物种形态，将了然于心。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你脚下微不足道的泥土里。”　　　　“看看你足下的大地，”艾斯特斯声音低沉平缓，如曼威的风在林间穿过，“她既是生化万类的慈母，又是掩藏群生的坟墓。森林自此拔地而起，也由此损毁消亡——如何隐匿你的气息？很简单。”他说。　　　　“——变成一棵树。一片落叶。一滴水。一粒尘埃。”　　　　……　　　　烛火燃烧的宫殿内，星光盛宴的欢呼声再次响彻了森林的上空。　　　　加里安陪伴着林地王国中独一无二的王子殿下，站在石阶最高处，俯视殿堂中那些为了迎接最明亮的星光而载歌载舞的臣民，他们簇拥着朝国王，王子的父亲敬酒，向他呈上自己亲手制成的最精巧美丽的造物，赞颂这星光，这森林，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时光。　　　　他知道，即便王子没有亲自参与这场盛宴，他的心中亦有与臣民相同感受，只在这样盛大的节日，只在满夜繁星闪烁的一刻才有。当精灵抬头仰望苍穹，一切生长之物仿佛刹那间能够完美。这世界舞台纷繁喧闹，唯有星辰告知的秘密牵引着命运。他们能看到人类像草木一样旺盛生长，被同样的天空赋予兴衰。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枫叶凋谢再红，仿佛一切都在变，而一切都没有变——除了这星光化成的珍贵而纯净的记忆提醒他们仍然存在。　　　　加里安在心中暗暗叹息，抬眼就望见瑟兰迪尔的侧脸。即便他已经无数次见过那张面庞的正颜，而每一次他看到都会一如既往地感叹，造物主赋予了他这样的容貌，同时还给予了他如此地位和能耐，天生就拥有了高傲的资本，且能恃靓行凶。加里安也见过很多貌美的精灵，可没有一个能像他们的王子殿下这样气质独特，无时无刻都能从他的一言一行中受压迫于他的优雅冷艳，不怒自威，也能轻易接受到他那骨子里的居高临下，傲慢嚣张。　　　　连多看他一眼都仿佛能被那万丈光芒被刺伤。　　　　似乎这么想来……那个小精灵总是不愿意见到王子殿下也是有原因的——作为一个女性，大概是不太愿意看到一个男精站在自己面前时，就能把她衬托到泥地里去的。　　　　加里安忍不住偷笑了一声。恰巧，瑟兰迪尔在凝望下面那群为星光盛宴而欢呼雀跃的精灵们时，不知道什么提醒了他，他突然开口问道，“你，有多久没向我汇报那个半精灵的消息，加里安？”　　　　密林管家脸顿时一僵。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虽然立刻反应过来是受了西维亚习惯的影响，尴尬地将手指放下，清了清嗓子，“我很想这么做，殿下，只不过……”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果然，瑟兰迪尔微微侧过脸，垂下眼睛，侧面的弧度深邃宛如雕像，“听说，酒窖里的李子酒又神秘消失了，你说,我该不该亲自去把这个偷酒贼给抓出来当众严惩？”　　　　加里安，“……殿下，我不瞒着你了，之所以一直没向你汇报西维亚的消息，是因为……”　　　　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因为没人找得到她……”　　　　瑟兰迪尔眉梢一挑，“你说什么？”　　　　“显而易见，她很擅长学习，”加里安语气里有些感叹意味，“她想要成为树民，自那之后每天都会经受阳光和暴雨的洗礼。我曾见过她坐在树下一动不动，落叶覆满她身，露珠将她的衣服湿透。我看见她挖入泥地，将砂土如坟墓掩埋自己。她总是整日整夜地栖息在树干之间，观察事物每一寸最细微的痕迹，模仿毒蛇，猛禽，甚至昆虫的一举一动。我看见她小心翼翼地行走在一折即断的树枝上，成千上百次的坠落如猫那样灵敏无声，最终她能轻而易举地从此掠行，再没摔过。我看见她潜入湖底跳下瀑布追寻游鱼的脚步，学会如何不惊动它们，就像根扎入地下的水草那样……”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没有再继续。瑟兰迪尔顿了顿，终于缓缓转过身来，那双蕴有星辰璀璨明亮的天空之眸凝视着加里安，声音低沉平缓，“……然后呢？你还看见了什么？”　　　　加里安笑了，“然后就没有了，我的殿下——并非是我想隐瞒。而是……自那之后，我，包括她的朋友辛诺德，伊蒂欧，甚至艾斯特斯……我们都无法再清晰地‘看’见她走过的轨迹。”　　　　“——她消失了。殿下。就像我们一直以来企盼的那样。”　　　　——成为一颗回归森林的树。一片落入泥土的落叶。一滴回到大海的水。一粒融入砂石的尘埃。　　　　这片林地王国里，将又诞生了一个新的树民。　　　　最年轻的，最稚嫩的，同时也是最快的，最出人意料的一位。　　　　“噢？是么？”瑟兰迪尔缓缓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如果真是这样，加里安——”　　　　“不是我不想带她来见您，殿下。”密林大管家无奈地摊开手，“事实却是……我早就想将她带过来了，可是……在此之前……她得愿意出来见我们才行……”　　　　不然，根本没人抓得住她——不，是没人找得到她。　　　　加里安心累地沉沉叹息。　　　　瑟兰迪尔微微眯眼，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短促地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开口，“去找辛诺德，”他说，“——她最喜欢烤肉和酒，要是馋了想必一定会去找他的。守株待兔即可。”　　　　加里安，“……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