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天地间皆被浓郁的黑所浸染,就连一点微弱星光也看不到,夜很静,静得连一声蝉鸣一声鸟啼都听不到。敖印与江胤漫步在漆黑幽深散落着石子沙砾的山道上,轻微的脚步声与踩碎干枯了的落叶的声音尤为清晰。  因为两人各自积了一堆心事,不约而同的想在这山林间走走,沉淀沉淀自个儿心中的那一团乱麻,所以也没跟来时那样儿御剑飞行。当然,不久之后,敖印就开始后悔了。  此刻,还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两人不紧不慢的走着,心里想事情想了许久后,终是意识到了眼下这无比沉默的氛围。敖印轻咳一声,故作从容的问:“小少年,我们相识也有两三天了,只先前听你皇姐说姓江,却还不知你的名字呢?”黑夜模糊了旁边那人的面容,只依稀可见其清隽的轮廓,对着这张与寥羽极为相似的脸久了,倒也逐渐认可了这个事实。只听到江胤闷闷的声音,“哼,现在才想起问人名字,好没礼貌的神仙。”敖□□道,呃,我不过是想打破一下这个尴尬的气氛。不过,还未待敖印说话,那头又道,“我们凡人虽不懂你们的什么法器仙术,但我们最讲礼了,敖姑娘既然相问,在下单名一个“胤”字,黄胤的胤。”  敖印轻轻颔首,赞道:“嗯,黄胤,黄帝子孙,倒也不错”,说着便微不可见的笑了下,模糊夜色下江胤完全没看到,她又道,“不过巧了,我单名一个“印”字,倒是与你同音。”江胤也笑笑,开玩笑道:“你们神仙还与我们这些凡人套近乎哪!”他边走边乐,忽然不知为何就停下了,呆滞原地刹那,然后就疾步冲向不远处的一方树影。  江胤一向是个很明理的少年,言行举止虽更多些江湖气,倒也算进退有度,可眼下看起来却像个闹别扭的顽童般,一屁股坐在了路旁的一棵大榕树下,也不嫌弃那一地落叶湿泥,盘腿而坐,还兴奋的伸手招呼敖印过去,就好像邀她坐的不是脏污的泥地,而是干净舒适的软榻一般。  敖印也不知道这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人究竟受到了什么刺激又突然发了疯,只好也走过去。站到树前,瞧着这个毫无形象蹲坐在地,原本洁净的衣摆上也沾满脏污的家伙,心中升腾起了久违的无力感。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敖印不禁在心中吐槽了一句,突然怔住了。上辈子?!寥羽若亡于当年战中,是否会转世成为江胤。可是还不待欣喜,敖□□中刚刚燃烧起的火焰瞬间又被一桶凉水浇得湿透,还是目测再也无法死灰复燃的那种。  寥羽为魔族,他们虽法力强大,极为善战,可是他们是没有心的,因此还被天族称为冷血无心之人。不过,敖印知道,他们也是有“心”的,只不过那“心”是其额上菱形标记而己,与灵魂相连,承载着情感和记忆。唯有身死,标记才会消失,可如此,便无心无魂,不会转世了。江胤虽在短短几天内多次给她熟悉的感觉,可是道理上说不通。  看着仰脸望着她,笑得有点傻气的少年,敖印强压下心头剧裂翻涌的种种情绪,真相如何自会证明,最要紧的是眼下的事该怎么处理。敖印揉揉脸,试图拗出一个较为和善的表情,毕竟江胤年纪小需要哄。“敖姑娘,你干吗呢?”敖印低头一瞅,呵,这家伙收了傻笑,倒显得正经了不少。不过,敖姑娘真想冲他吼“你又干吗呢”,好好的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就自嗨了,还蹲一树底下,若不是此山为土匪老巢,无人敢进,怕是身前就被扔满钱币了。  敖印冷哼一声,蹲下身来,上下打量着正经起来的江胤,低叹一声,终是忍不住一手重重的拍了几下他的左肩,那架势竟像是要把他拍进土里。江胤一边心惊的被她“重击”,一边听传来耳边的一点都不委婉的话:“小江,坐在地上不起来,是癔症犯了以为自己是棵蘑菇吗?”江胤似是被她吓到,再也不敢故弄玄虚了,艰难的抬动被震得发麻的左臂,指向头顶的树冠。敖印只当他是发现了什么奇异的鸟类,边漫不经心的安抚他“你们这些皇家子弟喜欢养养珍禽异兽很正常,不用搞得这么不好意思”,边仰头望去,准备施个小法术帮他抓下来。  可这一仰头,却让她几乎要失声尖叫,额上迅速渗出冷汗,一股寒气窜上心头。树上盘旋着一条大蛇,长约三丈有余,粗若脸盆,遍身褐底带花纹,花纹很特别,特别得人头晕。那是一只只眼睛,人的眼睛,还各不相同,灵动的呆滞的,清澈的浑浊的,密集的分布在蛇身上,瞧不出那只是花纹还是真的眼睛。蛇的脑袋却是与人无异,是一个女孩儿的脸,樱唇琼鼻,唯独,眼睛的位置是两个幽深的窟窿。面对此情此境,胆小的早就被吓的口吐白沫,晕厥倒地了,即使是胆大的恐怕也得脑补出一场蛇妖惨遭挖眼,遂连杀数人取眼置于己身的恐怖故事,然后调头狂奔逃命了。  而敖印不属于这两种,她胆子其实不小,但是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密密麻麻的东西。那密集分布与蛇身的眼睛让她极为烦躁。眼睁睁瞧着这些眼睛,她终是忍不住,手心一翻,瞬时手握栖云剑,似察觉到主人的戾气,栖云剑也发出凛凛剑鸣,光华大盛,似只待主人挥剑,便要将那丑呼呼的不人不蛇的怪物斩成碎块。  江胤却一把拉住了敖印的衣袖,敖印并不看他,却也停止了挥剑的动作。江胤扯着她的袖子顺势站了起来,然后稍稍靠近敖印,低声说:“这家伙好像不是妖也不是怪物。”敖印听到他的话,只是淡淡道:“我知道。”却见她低头伸出食指,在栖云剑上一抹,顿时剑身上多了一抹血迹。血色渐渐在剑身上蔓延,剑开始剧烈震动,同时发出铮铮响声。江胤脸上现出惊奇之色,却也并不多话,只瞧见敖印手指一动,栖云剑便飞上空中,画出一个古怪的符号。  江胤摸摸鼻子,心道,这是要放大招了?那染了血的栖云剑画出的符号像个血色的符咒,看起来十分古怪,加上四周不知何时越来越大的风声,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江胤面对这堪比灵异现场的情境,发挥他一向人傻胆大的风格,并没有作出抱头逃之夭夭或吓得腿软等有失风度的行为,只是望着敖印冷清的轮廓,暗想:“这法术看起来这么诡异,神仙也会用吗?”  敖印哪里晓得他在旁边胡乱想些什么,早已用剑画好符,正欲一举击碎这个怪物,周围的气氛却开始出现了变化。风声越来越大,却感觉不到风的存在了,周围的叶片尘土也不再被卷起,一切都静止不动了,只听。更加令人汗毛直立心惊胆寒的是,那奇怪的风声还裹携着阵阵哀嚎悲泣,就像是成千上万的冤魂飘荡在四周,哭泣着诉说着,悲泣自己的不幸遭遇,发泄自己的冲天怨气。声音没有特别大,却密密切切直入人耳,侵入人心,震慑效果不亚于那雷霆之声。若是此刻有附近的山民或急惶惶寻人的亲卫们途经此处,必会受这种诡异的声音影响,深感那无边的怨气,从而悲凄入骨,心如死灰,轻者或将一生痴傻,且夜夜为噩梦所扰,重者,怕是只有自杀一条路了。  江胤并不知道这四面八方涌来的魔音究竟有多恐怖的影响,他只是本能的感到危险,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抵抗这讨人厌的声音。同时还分出一些心神,紧张的瞧着敖印的动作。突然,江胤瞳孔猛然一缩,吃惊的看着敖印。在这四方魔音入脑之际,她却缓缓放下了持剑的手臂,那血色符咒也随之消散。她怔怔的望着那缠绕在树冠上的非蛇非妖的家伙,眼神渐渐涣散,好像不知道自己在望着什么。  面对此种情境,江胤只觉不妙,担心敖印是被这魔音摄了心神,也顾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了。几步上前,对敖印试探地喊道:“敖姑娘?”敖印却是一动不动,连眼神都未落到江胤身上。这下江胤急了,开始使劲摇晃她的肩膀,一边不分轻重的乱晃,一边大声嚷:“敖姑娘?敖印?你醒醒啊!你可是神仙啊!这家伙长再丑,也只是丑得不一般,没什么本事的,你不用怕的。实在看不下去,一闭眼,刺下去就好了。”见她还不动,江胤更担心了,语无伦次的低声说“这声音吵到你了?我帮你捂住”,同时用手紧紧捂住敖印的耳朵。礼教大防?男女有别?江少侠表示,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江胤终于表现出了那么一点点的害怕,倒不是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小命所面临的危险,这人年纪虽小,也并不沉稳,相反还有点小跳脱,却不知怎的总有股生死不惧的劲儿,眼下情景虽然能吓哭一大群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却是吓不到江胤。此番他汗毛直竖,冷汗生生被激出,则是因身前这位被他捂着耳朵的神仙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其笑声之豪放足以令一众江湖上的英雄好汉感到羞愧,对自己的英武气概产生怀疑。江胤现下不担心她被这丑的怪模怪样的“奇怪物种”的魔音所控,放下屠刀,立地……不不不,是放下长剑,饶那怪物一命。相反他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和无力感,这敖姑娘虽是神仙,可这怪物也确实邪门,莫不是被那邪术弄傻了吧。  敖印并不知道,自己的开怀大笑在江胤看来是被怪物邪术弄傻了的表现,如果知道了,她一定会好好关(收)照(拾)他的。不过,现下最重要的是,她很高兴,是好久都没有出现过了的那种发自内心的高兴,完全无视了江胤在身后忧心忡忡的默默注视,抬步走向那方才丑到不忍直视的家伙面前,伸开双臂,展现出一个拥抱的姿势,那含笑的眉眼间流动的情绪,堪称是温柔。  在江胤几乎要惊掉了下巴的震惊中,那原本丑到惨绝人寰的怪物周身闪出橘色极为温暖的光茫,随即便化为一道光落入敖印怀中。江胤站在一旁,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在这片刻间所发生的反转,使劲揉揉眼,望着敖印怀中的小东西,不觉愣了。原本这家伙一身人眼,眼睛处只余两个深幽空洞的眼框,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要多丑陋有多丑陋,活像将个鬼故事刻在身上。此刻,却是一只萌萌的软软的……呃,小白虎。  江胤作为一个游荡于江湖的皇子,当然不是孤陋寡闻之辈,也在市集庙会上见过变戏法的,却也被这个“大变白虎”给惊住了。自古以来,白虎、白孔雀等皆被视为祥瑞,有预示国泰民安、四海生平之意,这只正舒舒服服趴在敖印怀中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晴的小白虎又究竟与刚才那个怪物有什么联系呢?  敖印此刻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好像片刻前气势汹汹要举剑斩杀怪物的人不是她一样。她也确实开心,又有些后怕。  开心,是失而复得的欣喜,而后怕,则是懊悔险些错杀。  她之所以在看到这个怪物时表现得那么激动,却是因为很久之前的一件旧事。  万年前,她还年幼,有一次跟着寥羽偷偷出去玩儿,也是在一个深山中,浓重的夜色中,一个如此非妖非蛇的怪物爬至二人跟前。她当时还小,吓得直哭,寥羽却是不惧,还拔剑欲斩杀那怪物。可是后来,那怪物也如今夜般制造出了凄厉的成千上万人的哀鸣呼号,甚至更为恐怖。  她当时被那魔音所惑,几次欲从一旁山道上跳下,所幸寥羽没有受到影响,还死死拉着她,她才没有殒命崖底。之后,还是寥羽用其魔族之术,以血为引,画出符咒,方灭了那个怪物。经此一事,小敖印有些害怕,为了安抚她,寥羽将那灭掉怪物的术法教给了她。许是见她被吓得狠了,一向寡言少语的他展现出了难得的耐心与温柔。也因此,她得知了那所谓的怪物,其实为数万因生前罪孽深重而被处以极刑、挖掉双眼的恶鬼所化。而那寥羽偷偷教给她的魔族术法,则为御鬼术。  这次她一见到同当时一模一样的怪物,心头戾气横生,许是有所迁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既然当时保护自己的寥羽都不在了,那这个作乱的恶鬼,则更不应活在这个世上。一时怒极,也未瞧仔细,便凭记忆画出了符咒,未想到竟险些错杀怀中的这只小白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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