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嘭”的一声响,一道强光猛然闪过,两人所藏身的柜子被一股巨力弹开,立时化为齑粉,纷纷扬扬洒落在地板上,两人完全暴露在了一室身穿紧身黑衣默然垂头不语的土匪面前。江胤心下一阵寒意,单凭方才这出手一击的威力,以他对武学的了解,此等功力实在非一凡人所有,眼前这帮神秘莫测的家伙,究竟是人还是妖呢。敖印依然不动声色,双眼深深地盯着那个高高坐在椅上未移动分毫却杀气凛然的男人,他刚才虽只随手轻挥的一招,路数与气息却与那人有几分相似。且他此时未佩戴那银色面具,因此敖印看清了他的脸。棱角分明的脸给人以坚毅的感觉,面无表情,却更显神秘,更重要的是,其额上那个标记,与那人的一模一样,已见过千千万万次的,怎么会不记得呢。这个土匪头子既有此标记,莫不是与那人族中有几分干系,思及此处,敖印不由幻想,倘使当年,当时他全族有人幸存,他是否,也有可能从天命中逃脱,保得一命。虽说自己活了那么久,按道理也该将生死看淡了。可她还是想让他活着,至少在同一片天地下,即使暂时找不到也不要紧。她可以一直找,要知道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了。可一旦想到,有那么一种可能,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她就感到内心一阵说不出的空洞。  身边有一个平时很正经没事儿爱怼人并且不定时玩儿深情的女神仙,江胤表示就算你的法力再高,整人最行,在此时此刻的这种危险境地,对着自己的对手发怔还一眼不眨,知道的说这叫“睹‘土匪’思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他丫的了,眼下这种情况便完美的演绎了啥叫“关键时刻掉链子”。  眼瞧着队友不给力,只能自己上了,可眼前的对手压根不是什么江湖中人,虽披着一副土匪头子的外壳,内里还指不定是什么妖魔呢,可不能跟江湖高手过招般,吼一声“亮出你的剑来,陪老子干一架”。别看人江胤好像就是个年纪轻见识短的小少年,人家却也不是个傻白甜,也颇懂得见机行事,深知跟妖魔硬扛要吃亏,当下一抱拳,几步向前对那土匪头子说:“在下江胤,正是不久前被您扔下悬崖的那个,托您这一扔,在下竟是得了番奇遇,落在一神秘山窟中,在那里遇见一位被困仙人,她身世颇多坎坷,实在令人心生同情,在下想知道您有没有可能见过她,对了,前辈闺名为郁雪。”神态平静,无一丝被对方威势所震慑到的迹象。细微处可见风骨,虽序齿不高,却已显露出其血统中的皇家气象,断然不像个籍籍无名的江湖小辈面对深不可测的对手时那般瑟缩失态。  江胤如此行事本来无错,为防这个怪人再一个“不小心”就把他扔出去,摔个粉身碎骨只好先扯出郁雪的事来,若能诈出些什么来自然是好的,便是没有收获也没有关系,至少可拖延一些时间,待身边这位回神儿了两人再想办法溜走。如此合理的想法,可惜的是,事情的发展是他所预料不到的。  现在那土匪头子因未佩戴那银色面具,自方才出手一掌震开柜门后,那双深邃且隐含不善的目光便不动声色的一直盯在二人身上,面对柜中藏匿的两人,脸上却无丝毫讶异,可见他一进门来便发觉了二人的存在。听到江胤的话,他的脸上终于渐渐有了表情,尤其是“郁雪”两字落下,两条浓密的剑眉紧紧拧起,下唇微颤,眼中则是欲喷薄而出的盛怒。“咔嚓”一声,他所坐的椅子的扶手被压成了粉末,簌籁洒落在青石地面上。  “欺骗,一次又一次,如今还想要夺走什么,还有什么……”他语气沉沉,隐忍着薄怒,话似是从齿缝中挤出的,紧握的双拳咯咯作响,任谁都能看出他的愤怒和掺杂其中的沉重的痛苦。他似是不愿再多说一字,转过头去,手一挥,所有人都从地面上消失了,只留下了敖印。  灼热的气浪在四周溢开,将浓的化不开的血腥味道铺展开来,深入每个人的肺腑,在内脏中沉淀、沸腾,激化你的血气,十指指尖火热,冲动地想要撕碎四周可触及的一切,无论敌友,不分善恶。这里不是地狱,不过地狱想必也不过如此。  黑衣人迅速对身边人摆出了攻势,用熟悉的方式开始战斗,唯有江胤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在这个不明的空间里,他感受到周围的火所带来的不祥气息,内心依旧是一片清明。  江胤望着四周燃烧的雄雄烈火和自相残杀的黑衣人,感受十分复杂。他并没有受到影响,自然也没有产生杀戳的欲望,所以也没有出手攻击他人,可是那些黑衣人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统统避开了他。唯留他一人,独自站在原地,如同一个真正的旁观者,无声的观摩着眼前这场以血为引、以命为祭的屠杀盛宴,数位江湖难觅的高手间的拼命搏杀,或许真的难得一见。但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感到愉快的表演。  手中的利刃仿佛被蛊惑的魔物,不甘示弱的发出阵阵鸣啸,争先恐后的扎入同伴的胸膛,刀身没入,滚烫的血喷溅到身上、脸上,洇湿一身漆黑衣装,不存在心灵的抉择与挣扎,也没有面对同伴的不忍,只有血与火的刺激,痛快淋漓,只有挥剑斩杀,收剿对方的人命,方能有一丝平静。被不知名的情绪所控制,心中气血翻涌,只有撕碎才是本原,只有鲜血才可抚慰。  疯狂,彻彻彻底底的疯狂,这是没有被卷入这场荒唐血腥的屠杀中的江胤所亲眼目睹,亲身感受到的。他想起今日在庄园中所见到的满天血雨和空中飘浮的战船,那些战船上静默凝固的铠甲冷光飒飒的战士与眼前这些不顾一切双眼腥红与同伴厮杀誓同不死不休的黑衣人的影像渐渐重合,散发着令人心惊的绝望。如若说当时所见是幻觉,那如今所见,又是真实的吗?  一个接着一个,他们都倒下了,在自己的同伴近乎疯狂的攻击下,鲜血淋漓,肢体不全,。他们,是死去了吗?江胤想,即使活着,恐怕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废人了吧。越想越心底发寒,方才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没有卷入这场近乎不死不休的厮杀中,如若不然,此刻自己怕也是倒下的人之一了。那个土匪头子,他们的主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吧,他们是追随他的手下,是扶持维护他的人,也应是他要维护的人啊。  江胤难以理解,事实上,他还未完全接触过这个世界,对于它黑暗的一面更是知之甚少,他虽涉身江湖日久,说到底,还是有些心软的,至少他的剑,几乎未伤过他人性命。即使是土匪,他也无法对他们的伤痛拍手称快。站在对立面上,他们是对手,无需手下留情,必要毫不犹豫的拔剑相拼,如此才是对敌人的尊重。而此刻,他面对一地被自家主子坑得半死的土匪,也只能无奈叹息一声,这声叹息已是他所能给的全部的同情了。  正感叹间,一阵狂风刮过,卷起一地沙石,遮蔽了视线,待大风消散,尘沙落地,原本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那些黑衣土匪也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未出现过,就像之前的血雨、战船。江胤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下一阵空茫。这短短两天所发生的种种带给他的震撼甚至已经超过了之前十六年的总和。这两天所见到的敖姑娘、前辈和那个土匪头子,他们或妖或仙,总之皆非人类。他们都有着各自的故事,虽看起比他这个凡人不知强大了多少,但他们既然都来到了他的生命里,想必是冥冥中有些缘法,让自己帮助他们,摆脱过去的阴影。  方才是那个土匪头子施法将他们弄到这里来的,现下他的那些手下都尽心尽力的把同伴弄死了,顺便也被同伴弄死了。那自己此刻又该如何才能离开呢?  江胤静下心来,开始仔细观察自己所处的环境。方才雄雄燃烧的烈火渐渐减弱,他看清了四周,这里是一片荒野,寸草不生,遍地是硌脚的青灰色的岩石沙砾,而那未燃尽的一簇簇火中竟是有蝴蝶飞舞其间,其双翅鲜红似血,翅上有金色的花纹,隐约像一只眼睛,格外的妖异美丽,翅膀翕动间,火势也在减弱。如果没猜错的话,它应该是在吸食这莫名燃烧的火焰。它究竟是扑灭这邪恶之火的灵物,还是以杀气与血腥为食的妖魔?  火焰完全灭尽,这些火红的蝴蝶飘飘曳曳地飞了起来,就像人间秋季随风飘落的枫叶,上下翻转着,在空中前行。江胤双目凝肃,盯着这群蝴蝶,心道现下也无其他办法了,与其待在原地等死,倒不如跟着它们走,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蝴蝶辗转飞着,江胤在后边大步紧跟,走了许久,江胤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追在蝴蝶后面跑了整整一夜,因为这里到处是黑漆漆的,又无日光,所以难以判断准确的时间,只知道大约是走了很远的距离。蝴蝶停下时,江胤也手酸脚酸,快走不动了,抬头一瞧,顿时大喜过望。  这是一道石门,门侧是连绵不绝的石墙,江胤也无暇去看这石门石墙上大片黑色的古怪符文,心道一声“终于找到出口了,都快累死了”,然后喘息未定的上前将石门推开。结果摆明江胤又悲催了,石门外并不是那万千大好河山任我行的自由世界,而是一个高台的最高处。  江胤迟疑地走出门外,心中还隐含着出路无望的阵阵失望,扶着台顶的栏杆,向下望去。这一望,可真是“一惊未平一惊又起”,着实让江胤的心脏又承受了一次暴击考验。深渊之下,是列阵以待的数万身着漆黑战甲,手握□□的将士们,他们的眉眼神情一派肃穆,杀气自周身弥漫,似只要主将一声令下,便可冲将出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见江胤出来,他们一阵欢呼,举着□□高喊:“将军!将军!”万人齐呼声当真震撼,江胤却只觉心头一凉,无比空洞的感觉。是那无边的战意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战斗的渴望,不是江湖之上棋逢对手的互相切磋,也不是绝路相逢时的亮剑一搏,而是战争,战争中的胜利,对每个有好胜心的人而言都是诱人的。江胤感到自己的情绪也开始随之亢奋起来,忙深呼口气,定下心来。  此时一个披着玄黑战袍的人自后方走上台来,听到诸将士继续用哄亮无比的嗓音大呼“将军”时,江胤才发觉他们喊的是自己身后所站立的这位年轻人。这个“将军”好像没有看到江胤似的,径直走上前来,向台下的数万将士挥手致意,示意他们安静下来。台下的人果然不出声了,整整齐齐的持枪而立,静默而肃穆。  “将军”站在台中央,江胤在一旁瞧着他的英挺的侧脸,觉着有些眼熟,偏一时竟是想不出来那人是谁。“将军”大手轻轻扶上栏杆,清清嗓子,用极为洪亮的声音向下面的将士们道:“你们,都是现在族中最优秀也是最年轻的将士。你们每一个人,如果再经几百年的修炼,修为都将不可限量。可是现在没有时间了,他们已经重新调集了大军逼压,而你们,是我族最后的希望了。你们之前出战的前辈们已经全军覆没了,没有一个逃出灵波谷。我们与他们都沾染了对手的人命和鲜血,此战已是避无可避,唯有决一死战。”台下已是沸腾了,呼叫着“死战”“死战”来表达他们拼命一搏的决心。当然,最后的结果表明,战争只有失败者,没有胜利者。群情激昂的众人都没有听到,台上的他们敬仰的“将军”低着头微不可闻的说了一句话,只有一侧的江胤看到了他微红的眼眶,听到了那句话。  “他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这一次,我们决不能再失败了……”  “他”是谁?牺牲的又是什么  江胤正一筹莫展时,此刻大厅中仅剩的两人,土匪头子和敖印,都默默站在原地,互相打量着对方。那土匪头子的脸上怒气渐褪,盯着敖印看了许久,眼中出现了惊疑不定的神色,最终叹了口气,说道:“你修为竟是深到如此,我也看不出你的本源。只是你如今不知为何,法力大减,只与一般修仙者无异。我不认为凭你现在的力量可以毁灭什么,那么你与那个人来此,究竟是想做什么?”  敖印看着他额头上的紫色菱形标记,突然笑了,却没有回答他之前的问题,只是说,“你额上的这个标记真是漂亮啊。”他冷哼一声,眉头扬起,透露出一股轻蔑,“原来还是为了这个标记,如今的朝廷竟是连修仙者都可网罗了吗!”敖印却摇摇头,语气肯定的说,“我们的确有些事,不过与那什么朝廷无关,只是刚才那个傻小子有些疑问,想向首领请教。我也有些好奇,闲着也是无聊,便一起来了。可是你将他与你那群手下一同丢入了邪妄之境,究竟是想做什么呢?邪妄之境历来似幻似真,摄人心魂,你是想让他看到些什么吗?”那人听后冷哼一声,“你对我们族中的事倒是清楚,连邪妄之境这等并不常用的术法都那么了解,现下如阁下这般关心我族的仙者倒是不多了。”敖印不在意的笑笑,只轻描淡写的道:“不过是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恰好与你族中有些渊源罢了。”他听后,并未表示信或不信,只是淡淡说:“我让那些手下入邪妄之境,并非只因其违令之故,不过是想让他们加深下记忆,记住一些道理罢了。至于那小子,不过是顺带卷进去的,他不会有什么事儿,最多吃些苦头,三天后便可回来了。”然后嘴角轻勾起一个若有似无法的嘲讽的笑意,冷冷道:“不知仙者是否满意”  敖印见他这副冷着脸不欲好好说话的样子,也不想用什么曲线救国的委婉法子去套他的底了,索性一脸认真神色的看着他,用肯定的语气道:“我现下法力确实大大受损,无法探知你的真实身份。但我知道,你就是郁雪故事中的那个善良友好的小男孩儿。”  然后顿了顿,叹了口气,十分平静的说:“只是黎廷,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杀郁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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