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停在岳府门前,天已经擦黑了。    大宅门的左右两边立着两盏灯笼,是家主人为小姐留的。    车夫掀开帘子,几个仆从和乳母抱着一个小女孩从马车里钻出来。    小孩子睡眼惺忪的,乳母知道她犯困走不动路,便弓着背,驼着她进屋,嘴里一个劲的哄道:“我的好小姐,都到家里了,赶紧醒一醒吧,老爷和夫人等着你呢。”    小姑娘趴在乳母身上‘嗯嗯’两声,年纪已经不小了,大约七八岁上下,但是被溺爱的过分,因为乳母自己的孩子夭折了,便拿她当心肝宝贝的疼着,从小带到大,视如己出,眼看着都半大的孩子了,还是一副奶娃娃模样。    这个时候,岳老爷和夫人正在厅里谈事情,身边仅余管家、账房几个要紧的,其余的都打发了出去。就听到岳夫人气哼哼道:“这也太不像话了!咱们自家门前的道儿,自然得叫岳家巷,什么时候成了他们崔家巷?这道理搁哪儿都说不过去。明天我就把亭长、里正他们都找来,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说。”    岳老爷长着一张和事佬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子,圆圆的脑袋,和气的拍着夫人的手,道:“稍安勿躁啊,夫人。不就是一条路吗,何至于叫你气成这个样子。”    “怎么不气人呢!”岳夫人愤懑道,“按规矩,镇上的每一户人家都是这样,宅子四边的巷子都跟家主的姓,咱们岳府的大门开在那里,牌匾上‘岳府’两个字高高的悬在上头,结果平白无故跟人姓了崔!这是哪门子道理?咱们岳家门第虽不显赫,可也是世代皇商,还怕他不成。”    岳老爷坦诚道:“正因为是个皇商,咱们更要让他。”    “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你瞧着这崔家人住到咱们镇上不过也就十来年,采参这一行本来不干他们的事,他们偏要插一手。凭的不就是背后有个安国公吗?这回宫里采买,崔家和咱家一块儿竞争,最后输的一败涂地,可不气急败坏了么!刚好两座宅子挨得近,他们在前,咱们在后。一座宅子前后左右四条道儿,谁让咱家的前门挨着人家的后门呢!人家非说后门这条道该叫崔家巷,是钻了空子,可也不是完全站不住脚。你就是把人都叫来了,闹得满天星斗,我问你,谁敢出来说句公道话?”    岳夫人不服:“没错。安国公府咱们是开罪不起,可他们算是什么东西?又不是真的安国公府,不过是安国公府的下人,仗着背后有棵大树,狐假虎威罢了。咱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乡绅,照我说更不用怕他。难道连安国公府身边的一条狗,咱们都得给他让道?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就是不乐意人家明摆着欺负咱们,你说怎么办吧,这条道姓了崔,咱们往后把正门改到西边去?还是改到后边去?老爷,这不是忍气吞声的时候!”岳夫人气的着急上火。    “算了,算了。”岳老爷劝道:“这回宫里用了咱们,他们一竿子都插不上,咱们大获全胜,就当是给他们一点安慰吧。就算叫崔家巷那又能怎么样呢?镇上的人谁不知道论药材买卖,我岳家是这个——”岳老爷翘起大拇指,“不看僧面看佛面,安国公的名号摆在那儿,谁都要礼让三分。”岳老爷轻叹一声,“虽说咱们是皇商,可士农工商,排了末等的。”    恰好乳母背着小姑娘进门,乳母唤了一声‘老爷’‘太太’,把小姑娘安安稳稳的放到地上,小姑娘杵在那儿,像个陀螺似的转呀转呀,好不容易定住了,脑袋还是左摇右晃,嘴里嘟哝着:“爹,娘,女儿回来了。”    “你这疯丫头。”岳夫人看见了女儿,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走上前去捋捋女儿的衣裳,又摸了摸她的头发,见她完好无损,终于放下心来。用手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道:“你在皮猴儿今次可是玩疯了,这么晚了也不着家,小心虎姑婆吃了你。”    小姑娘一个激灵,眼睛倏地睁大,盯着母亲道:“娘亲,我也不小了,我知道这世上没有虎姑婆的,哈哈。”说着,搓着小手咧嘴笑起来。    岳夫人道:“你呀,嘴皮子不上枷锁,长大了以后可怎么找婆家,看谁要你。”    小姑娘上前一把抱住母亲的腰,脑袋蹭啊蹭的撒娇:“女儿怕什么,女儿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一辈子不嫁也成。”一边又回头拉住乳母的手:“嬷媪待红衣好,红衣还孝敬嬷媪,给嬷媪养老送终!”    孩子这般懂事,乳母听了也开心,总算没白疼她一场。    小姑娘对母亲道:“娘,您可不能怪女儿贪玩,今儿个是立冬,过了之后,镇上的铺子都得早早的关烊,也不会有夜市了。女儿一年四季就只有这么几天可以出去玩,平时都关在家里,真是闷得能长出蘑菇来。还怕什么虎姑婆呀,虎姑婆来了,吃了我这颗蘑菇精,怕也克化不动。”    小孩子撅着嘴,童言稚语的样子,让家里的气氛登时好了起来,岳夫人看着女儿可爱的脸庞,用手捏了捏道:“可女孩子家镇日里往外跑被人瞧见了总归名声不大好,你也不小了……”说罢,吩咐乳母和丫鬟们带小姐回房,盯着她早些睡觉。    小姑娘很听话,也确实玩累了,一沾上床榻立刻就睡着了。    到了大半夜,岳夫人偷偷的进门,乳母赶紧起身恭迎:“夫人,您来啦。”    岳夫人点点头,看着酣睡的小女儿,对乳母道:“动手吧。趁她睡得香,赶紧用布给她包上。”一边欷歔不已,“其实早该给她做的,但那时候她还太小,才轻轻碰两下便啼哭不止,更别提给她裹脚了,我一个当娘的,眼看她这般遭罪,怎么都下不去手。谁知一转眼她这么大了,活蹦乱跳的,一般的女孩儿家这时候脚都该成形了,咱们已然是晚了,再这么下去哪里有半分小姐的样子。咱们是商人出身不错,但希望她将来能找个好婆家,这都是为了她好。何况,你也知道,老早的那个算命先生说过,咱们家红衣是青鸾命格,大富大贵的。我不能把她给耽误了。”    乳母心疼孩子,拿着布条坐在床沿,踌躇的问:“夫人,您觉得那算命瞎子说的话可信吗?”    夫人摇头:“我也不清楚。但他说的言之凿凿,要说是贪图钱财,他一分钱没拿不说,连口吃的都没带走。只一口咬定咱们红衣是青鸾命格。青鸾火凤啊,那可不是一般的大富大贵,是……是要…..”岳夫人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彼此心照不宣,青鸾火凤,是后宫之主才有的命格。    “但咱们大覃不兴裹脚啊。”乳母道,“也没听说宫里哪位娘娘是靠着裹脚才得了盛宠。”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我特特找人打听过了,当今皇后,乃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莲步轻移,袅袅动人。虽然没有裹足,可一双小脚,可踏水上莲花,做凌波舞。咱们红衣,打小也是个美人胚子,亏就亏在这身世上,不像皇后娘娘,有个封疆大吏的爹……”    “这孩子要是再不裹小脚,等到了选秀女的时候,可怎么办……”    乳母终于明白,夫人是打定主意要将小姐送进宫。她毕竟是个下人,当即点了点头,一手探进被子里,汤婆子将被窝烘的火热,红衣本来睡得很沉,风钻进被窝里,她的眼睛不由眯开一条缝,咕哝道:“娘,嬷媪,你们做什么呢?”    岳夫人抚摸着她的额头,柔声道:“没什么。家家户户的小姐都要过这一遭,娘亲也是为了你好。你放心,嬷媪手脚很轻,不会弄疼你的。”    红衣莫名其妙,她感到两只脚光秃秃的,乳母脱了她的袜子,她的脚趾头冷的缩起来,刚好让乳母把白色的明矾涂在她的脚趾缝里,五个脚趾黏在一起,乳母便用手轻轻按压她的双脚,令它们弯成弓状,红衣起先不觉得疼,女孩子大了,忍受力总比以前强一些,她也彻底明白过来母亲要干什么了,强忍着不哭。直到乳母用白绫将她的脚包了两层,再用线缝,一面缝,一面缠,一面缝,一面裹,红衣的脚实在是酸的不行,简直要胀开来,等到全部缠完,双脚犹如火烧,红衣疼的肩膀发颤,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求饶道:“娘亲,嬷媪,求求你们,拆了它吧。红衣要疼死了。”     岳夫人被女儿喊得心乱如麻,怕自己一时心软,干脆躲开出去了。    乳母心酸道:“小姐,你和别人不一样,夫人这样做都是为着你的前途着想。你忍一忍,再忍一忍,啊?!半个月后就能下地了,到时候嬷媪扶着你走,你要去哪儿,嬷媪都背你去。”    “什么狗屁的前途。”红衣哭的双脚乱蹬,“我疼,我的脚好疼。”    “红衣要是瘸了,难道要嬷媪背红衣一辈子吗?红衣不要做瘸子。”    乳母轻声嘱咐道:“别动,乖孩子,夫人刚走,你要是把她给喊回来了,嬷媪可帮不了你。”    红衣眼中闪着泪花,抓住乳母的手臂一个劲的摇晃,撒娇道:“嬷媪,红衣将来一定对你好,你别叫红衣疼了。什么青鸾命格,不就是一只破鸟嘛。我才不要当那什么劳什子破鸟!就为了一个道士说的破鸟,我就得受这种罪。红衣情愿长大以后跟着爹爹进山里采参,继承家业,照样当个镇上最有钱的人,有什么不好!”红衣抱怨。    乳母也是这么想,凡事都得讲究门当户对。虽说很多年前小姐刚刚出生的时候,天上突然出现大朵大朵的红云,连绵在天际犹如朝人间兜头盖了一层红布一般,所以小姐的名字才叫红衣,可继而又下起大雨,雨后一道彩虹横跨整个百雅山,没多久,一个道士便寻上门了,询问是否有新生儿?老爷请了人进去,道士看过二话不说便断定小姐是青鸾命格,将来要一飞冲天的。可乳母觉得像老爷这样有钱,家庭又美满,还有什么可贪图的呢!    关键在于夫人交际的那些达官贵人,表面上亲善,下帖子邀请夫人品茶,赏花,游园,实际上全是变着方儿的要岳家出份子钱,一口一个岳老爷是善长仁翁,背地里却没少排揎他们。因为人家是皇亲国戚,哪怕经历数代,里子早已经空了,外壳犹在,而岳家不过一介皇商,算的上是大户人家,和簪缨世家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自古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时间久了,夫人难免心有执着。    乳母无奈的叹了口气,用剪子勾开了几根线,她事先就故意缝的不牢,白布松了一些之后,红衣揉着脚,红着眼眶,委屈道:“还是嬷媪最疼我。但是嬷媪,到底还要多久啊?”    乳母道:“你这般大了才想起裹脚,晚啦,恐怕得等到你出嫁那一天才行。”    红衣当场哀嚎一声:“谁规定做女人就一定要裹小脚!”    是时月上中天,整个镇子该是鸦雀无声的,只有打更的偶尔路过,但突然间,岳家的府门前想起了惊人的嘈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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