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来饭馆今日闭店谢客。    老板娘是整条小吃巷子最具富贵气质的女人,这种富贵气质不在于她发髻上珠饰的手工艺有多么精致繁复,也不在于她娇身上挂的布料有多么昂贵稀有,而是随意捻起她的一束青丝,每一根发尾都依旧润泽如油,鱼尾般的双脚无论春秋都只着一双轻巧的木屐,走路时裙底偶尔被拨开,人人的眼睛都离不开她那一排均匀涂抹着凤仙花汁的鲜艳脚趾,红得像一粒粒饱满石榴。大家有意不去追问她的真名,而喜欢叫她为“仙娘子”。    有老板娘的地方,自然先有老板。云来饭馆的老板就是云来饭馆的厨子,长相莽糙,膀大腰粗,多亏有一双会做菜的巧手,被唤作“任仙夫”。饭馆里还有一个年轻的账房先生,姓孟,左不过及冠的年纪,家道中落前读过些书,课业里算数最好,几经辗转投到了云来饭馆里混点营生,稍有闲隙便从袖子里抽出一些圣人之书摇头苦读。仙娘子与任仙夫的小儿子宝林今年刚满七岁,识得几个字,总爱在孟账房昏昏吟书时爬上账台捣乱,一不小心被爹娘看见免不了一顿打骂,仍旧乐此不疲。    饭馆里没有上菜喊菜的伙计,因为客人们都只爱与仙娘子打交道,尽管她不复年轻水嫩,也并不是多么艳丽动人。等孟账房再年长一些,便会理解其中的道理——徐娘的风韵并非每一个人都懂得欣赏。    云来饭馆闭了店,很多人扫兴而归。而紧关的店门内,仙娘子与任仙夫、孟账房、小宝林四人却兴致高涨,尤其是小宝林,一直围着桌下那个被捆成个粽子似的粉面姑娘转圈圈,小眼睛精光四射。一会儿后跑到仙娘子腿前讨好地抱住:“娘亲娘亲,把她留下给宝林做媳妇儿吧,宝林再长大一点儿就能跟她香嘴巴了,她的嘴巴水嘟嘟的,好像宝林最爱吃的红樱桃。”    孟账房从账本里抬起头,笑哼一声:“我也没给你看过那些乱七八糟的画册,怎么一天到晚净想些这种事。”他看一眼地上的宋莳萝,这一看却愣了半晌,账本也扔下了,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竟像是认真端详,最后向小宝林挑眉一笑,道:“这个姐姐你别想了,我喜欢。”    小宝林气得五官皱起,在仙娘子面前撒起泼来,不依不饶。仙娘子却有意维护孟账房,只抓了一把瓜子给小宝林哄着,小宝林哇哇大哭,把厨房里的任仙夫惹出来了。    仙娘子翘腿坐在椅上,摇着蒲扇幽幽问:“尸体解决了?”任仙夫扯开衣领散热,嗤道:“剔下来的骨头熬着汤呢,味道你没闻到?人肉不比禽畜肉,得腌一腌去了同根气,我给放盐罐里了,明天做出来吃。”    “亏得敖子炎连钻地鼠那一窝不入流的盗贼都想得到,看来被赶出寒冰派的这几年也是长进了不少。”    “他是长能耐了,连自己的亲兄弟也敢杀,还舍得倾家荡产去雇夜修罗。”    孟账房反驳道:“老板,他花的可不都是自己的钱,做夜修罗的这笔生意,咱们饭馆出了大头呢。”    仙娘子蓦然咯咯地笑起来,眼尾荡漾开几丝皱纹:“这波可不亏,简直赚大了!本想他接任了寒冰派掌门后讹他一笔的,谁知道这人竟招惹上了太傅阁的千金,咱们是烂芝麻换了鲍鱼翅,天降金雨!”    她最后一句话嗓音拔得太高,惊得宋莳萝莫名一抖,众人方才发现她已经苏醒有一段时间了。宋莳萝尴尬地笑笑,双眼弯弯如弦月,意图蒙混过去。仙娘子见她醒了,向小宝林使了个眼色,须臾他便端来一碗清水,仙娘子起身走到宋莳萝面前,抽出她嘴里塞的布团,半强迫半虚哄地捏开她的嘴灌下。    宋莳萝的舌头尝到一股怪异的甘味,加上实在有些渴了,便就顺从地喝了下去,心里想着:乖乖,当真被人贩子劫去了。好在不是落到敖子炎的手里,顺便还离开了顾延之,小命算是保住了。听他们的意思是要拿我做人质去问爹爹要钱,简直因祸得福嘛。来吧,送我回家,我有钱,很有钱!    转瞬又想:万一他们狮子大开口,爹爹拿不出那么多来怎么办?哦对了,我还有臭哥哥,他那沈泽山庄是江湖首富,臭哥哥肯定不会不管我。    仙娘子像是与她有心灵感应般,竟说道:“太傅阁虽为三大世家之首,宋择毕竟清廉,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必不肯动用太傅阁的资产,光凭他宋家的一点钱,还不值当咱们金盆洗手。既然有胆子做这么大,当然要把沈泽山庄给剥一层皮,后半辈子才有点保障不是。”    任仙夫道:“沈清酒虽是这女娃的亲哥哥,可那沈星南跟她可一点关系没有,肯出那么多钱帮宋择来赎她?”    众人皆知,宋夫人原本是沈泽山庄庄主沈星南的结发妻子,生下沈清酒后不久便与沈星南和离,次年改嫁宋择,成为了宋夫人,几年后又诞下宋莳萝。而沈星南不知是报复还是为何,竟在宋莳萝满月那日将尚且年幼的沈清酒送上少林寺苦修,十年不闻不问,直到其十四岁时才领回家中。而沈清酒许是在少林寺里憋闷太久,自还俗以后便如狼王脱缰,尽情放浪形骸,风流得一塌糊涂,气得沈星南专门在沈泽山庄里辟出一间思过房用以将他惩戒,听闻每月都要打断几根臂粗的藤杖。    沈星南与宋择表面和气,暗地里互相较劲十几年,亦是江湖上心照不宣的事实。宋择的女儿落了难,沈星南恐怕连拍掌叫好都来不及,更别说雪中送炭了,不踩一脚都算他仁义。    仙娘子笑道:“正因为宋择跟沈星南不对付,又是个家丑不外扬的主儿,要是沈星南知道宋择赎人却拿不出钱,你难道怕他不赶着来掺和?如此一来既扇了宋择一耳光,又让他欠了自己一份人情,沈星南简直该给咱们封一份厚礼,哈哈哈哈……”    宋莳萝听得半懂不懂,只大概明白哥哥和爹爹会一起来救她,也跟着傻呵呵地笑起来,殊不知此时沈清酒刚回到风州,正在温柔乡里肆情欢醉,而宋择接到了沈清酒的口信,只当她在路上玩儿过了头,还要过几天才能着家。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十分客气。任仙夫起初以为是哪些不懂世故的生客,粗吼一声“闭店了,明天来”。那敲门声停顿片刻,又咚咚地响起来,持续不断。仙娘子忽然明白了,扬手止住任仙夫即将爆出的粗口,示意他警备起来。    按道上的规矩,这不是来寻仇的,谨慎些却也没错。孟账房捂住宋莳萝的口鼻快速将她拖进后院藏起来;任仙夫端端正正坐到账台前,垂在桌面下的两只粗手中,紧攥着一条黑硬沉重的陨铁流星锤。仙娘子扭臀走去,娇声问道:“谁呀?”    一个冷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顾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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