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露水泛白,为山林间浓浓翠色抹上一层薄如蝉翼的水雾。    黑风寨前,守门小卒撑着长矛半睡不醒,脑袋似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    噔——    一块石子在半空划出浊黑弧线,被他锃亮的脑门弹开。睡意如流水般泻去,他登时气红了眼,捂着额头上的大包,扯着破锣嗓子四下找寻那手欠的主:“奶奶个熊的,哪个王八羔子,识相的就给老子麻溜滚出来!叫爷找到,非给你捅成筛子不可!”    长矛正欲从地上拔出,一柄银刃已抢先架在了他脖子上。来人一身干练素色短衫,长发束成马尾,正好露出面上秀气的五官。    小卒咽下唾沫,喉头刚好膈到锋口,印出一道红丝。    “告诉你家老大,就说他爷爷来这寻他谈心。”粉唇弯成精美弧线,像是银针扎进雪地,刺骨之寒。    ***    大堂内,上首摆着两方虎头扶手的太师椅,同墙上挂着的虎皮相互映衬。膀大腰圆的男人双手抱胸坐在那,阴沉着脸,阔鼻翕动,喷出的浑浊气体骇得络腮胡子跟着颤抖不迭。    成尧山显然没他这般气场,胸口砰砰,额角突突,后背更是冷汗涔涔,佝偻着腰连喘息都小心翼翼。围在周遭的人同他一样,虽都提着刀剑,刀尖却垂下朝地,面对堂中央站着的瘦弱小身骨,心底却没来由地发慌。    当然,比他们更慌的是被柳十七以匕首胁持的守门小卒。明明口干舌燥得紧,却愣是连唾沫都不敢咽,两股战战,裤子隐隐有些湿了。    “大早上绑了我弟兄,砸了我大门,还吵吵着要找老子谈心的,就是你这娘皮?”屠虎冷哼,拿小指不耐烦地掏起耳朵。    “老大,她就是镖局的账房,听说有些本事,您可小心着些。”成尧山在他耳边提醒道,谁知却遭了他一记窝心脚。    “这有你说话的份吗?给爷边儿待着去!”胡子抖了抖,尽是不屑。成尧山心中暗自问候了遍他八辈祖宗,面上还是堆笑缩到角落。    “我看屠老大也是个直性子,那咱就明人不说暗话。”柳十七收回匕首,有样学样地照那小卒膝盖窝踹去,拣了个阳光充裕的座悠然坐定,拿巾帕揩起刃上的血丝,“在下今日来,就是想来点拨你几句。”    “嗤,你?”屠虎舔了舔嘴角,将耳朵里掏出的污秽朝她吹去,“你拿得动刀吗?啊?哈哈哈哈哈。”    哄笑声热闹了整间大堂,垂下的刀尖渐渐抬起。柳十七挑眉,咚的一声将匕首猛然扎入木桌,寒光凛凛,笑声渐止。她手肘支在匕首旁,探出半副身子,盈盈一笑:“打架,我不行,可做生意,那就是你不行。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听那姓成的瞎白话,冒着得罪整个隆兴镖局的风险,只绑来一个孩子,换那区区十万贯银子。”    屠虎最忌讳被人嗤作不行,还是个只半斤骨头的娘皮,脸色顿时放了下来。    成尧山趁机上前,指着柳十七讽道:“我们屠老大的威名,哪个山头不知?哪轮得到你指手画脚?我告诉你,甭想拖时间!要么赶紧掏银子,十万贯,少一个子,你们就等着给那小胖子收尸吧!”    柳十七边摇头边咋舌:“要不怎么说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呢?放着更赚钱的大路不走,偏偏往那死胡同里钻。”    说着她便起身抚平衣衫上的皱痕,信步上前:“比如说,放了那孩子,绑我?”    片刻沉默后,堂中再次爆发哄笑。屠虎仰倒在太师椅上动弹不得,成尧山靠在墙上不住拍大腿,更有厉害的竟直接在地上打起滚来。    柳十七并不为所动,仍旧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冷眼瞧着他们在泥淖中翻滚。待到众人笑累,她才懒懒接上话:“屠老大若是不信,在下就掰开了揉碎了仔细讲给你听。所谓绑架,有上中下,三策之分。    “绑了小胖,要挟赎金,此为下策。成掌柜重义气,见手下有难定会倾囊相救。表面上看,你们的确赚了一大笔,可实际上呢?隆兴镖局在江湖上的名声想必大家都清楚,同他们结下梁子,除非就此退隐,否则即便占了扬州所有山头,迟早也会叫他们铲平。因小失大,自断后路,有远见者而不为!”    屠虎收敛笑容,眼中起了锐利。    “绑了我去要挟赎金,此为中策。诚如屠老大所知,镖局大小事务,我皆参有参与,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没有我柳十七,就没有今日名震江湖的隆兴镖局!如此重要的人物,定比那黄口小儿来的更加值钱,屠老大聪明过人,应当知道其中利益。”    屠虎坐起身子,视线对上柳十七。眼刀交锋,互不相让。良久,他终于肃着声音开口:“那上策呢?”    柳十七嘴角一勾:“自然还是你眼前的我。”随即又上前一步,扬起脖子朗声道:“笼络我,兴许整间镖局就此姓屠!”    一语落下,铿锵有力,撞得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这人还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老子凭什么信你?”屠虎眼中有光闪过,却仍旧试探。    “不是信我,是信你自己。”柳十七撸起衣袖,露出两截瘦弱胳膊,“屠老大威名远扬,整座扬州哪个山头不知?你一跺脚,所有山寨子都跟着抖三抖。而我手无缚鸡之力,威逼利诱,假以时日终归会臣服于你的膝下不是?除非,你没这自信?”    给一棒子再送俩枣,这是当初她还在宋家时,甄氏惯用的手段,于收服人心上最是有效,对心思单纯鲁直之人效果加倍。    日头已全然跃出,山间的水汽随之散去,鸟兽喧嚣,可平日里最吵闹的黑风寨此刻却静得出奇。    屠虎眼珠黑得发亮,直勾勾盯着柳十七,像是猛虎伏在丛中窥视猎物,良久舔嘴一笑:“那老子干嘛不把你们俩都绑了?”    柳十七夸张地哦了一声,两眼一眯,笑得像狐狸:“那就是下下策了。出发前,我已同大家伙交代好,倘若正午前,我们俩当中还没有一个平安回去,他们便强攻上山来。即便端不平你们黑风寨,也能重伤你们的元气。屠老大爱惜自家弟兄,应当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有利的。”    说完,她又伸了个懒腰,假装在抻手筋,趁机将手心的汗擦到衣服上。如果可以,她也不愿如此,江湖中人自是不怕动手,但她不想看伙伴流血受伤,能兵不血刃是最好的。    周围传来细碎交耳声,小卒们听闻白头山已叫人包围,心中陡然生出退意。平日里,他们至多欺负一些过路的百姓,哪里同那些个高手较量过,说不怕才是假的。    “放了那孩子,我留下做人质,以屠老大的威严,兴许明日我就入了你们黑风寨,到了后日,别说是那隆兴镖局了,整座扬州城的各大铺子都要改姓屠,赚不完的金银,数不完的珠宝,你难道不想要?各位弟兄难道也不想要?”柳十七再次抛出甜蜜饯。    经这一煽动,堂中众人皆有些雀跃,目光灼灼锁向上首,生怕同那金银珠宝擦肩而过。    屠虎啃起大拇指,目光时而垂下,时而瞟向柳十七,时而环视周遭的兄弟。他素来重义,方能叫寨子里的弟兄都心甘情愿追随与他,今日难得见大家伙意见如此统一,他一咬牙,拍案应下了:“老子信你一回!”    ***    “十七姐姐……”    山路前头,小胖抱着柳十七的脖子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柳十七也险些叫他勒断气。    “小胖乖,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别回头,你娘和哥哥就在山脚下等你。”柳十七帮他揩泪,推他往前走,“去吧,乖。”    “姐姐……”小胖子又折了回来,拉起她的手不住摇晃。    柳十七瞥了眼身后探头探脑的两个山贼,蹲下身在小胖耳边提醒道:“你要是再不走,姐姐我可就走不了了,你想姐姐被关一辈子吗?”    小胖一个激灵,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乖,去吧,姐姐跟你保证,今晚你就能见到我。”    他似是不信,瞧了眼后头凶神恶煞的两人,勾起柳十七的小指抽噎道:“说、说话算话。”    “去吧。”柳十七捏了捏他的鼻子,再次将他推开。    这回他没再回来,眼中虽盛满不舍,还是三步一回头地乖乖走了。    见碍事的走远,俩山贼笑嘻嘻凑上前,搓着双手问道:“柳哥柳哥,你既然这么厉害,能不能偷偷教我们兄弟俩一个快速赚钱的好法子,让我们也发发财!”    柳十七转了转眼珠,煞有介事地负手在背,边点头边笑:“想赚钱?那你们是问对人了,小爷我当初可是在终南山修炼过的!虽说修为尚浅,可分金定穴的本事可是一流。”    双眼溜了遍四周,唤他们凑近些,压低声音编排道:”实不相瞒,这座白头山龙气冲天,水环风盈,乃是难得的风水宝地,内里定藏着金脉!”    两边抽气声同时响起,二人的眼睛都直了,双手越搓越快:“当真?”    “我以祖师爷的名声起誓,若有半句假话,他就遭天打雷劈!”    “那、那咱们还等什么?赶紧的呀!”    三人眼睛一块亮起,明明存着两种心思,却莫名地意气相投,晃着膀子笑得别提多欢乐。阳光泼下,甚是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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